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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蘭廷一震,捏緊的拳頭陡然一松。旁邊奉祥奉勇幾次想開口,都被他散發的氣勢壓了回去。眼看樓船遠去,終是忍不住叫了出來:“王爺!難道……”司馬蘭廷一臉冷峻,即使有過焦急、痛苦、絕望也已然看不出任何痕跡。視線從樓船轉移到奉勇,再轉移到筆直而來的送行者身上。魏華存。清容俊顏,儒雅溫文,白馬白衣,仙風道骨。洛陽匆匆一別,他倒是風采更盛,反觀自己想必此時難掩狼狽。“王爺,子魚將將離開,何不早來一刻?!蔽喝A存看他一臉陰沉,抿著嘴一言不發也不在意,又問道:“王爺見過令尊了?”“他還是我父么?”司馬蘭廷的聲音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魏華存一個了然,皺了皺眉居然柔聲道:“他是斷情修仙之人,等若轉世。如不是放不下你們兄弟怎么會千里迢迢特來見你們?如不是還有一份親情不舍,怎么會留下與你們一一清理,天下可憐之人那么多也不見他去關注寬慰別人?!?/br>司馬蘭廷倏然望過來,眼如利劍。魏華存玉容望向江面,淡淡道:“起碼,你的血脈至親還好好活著?;钪陀袩o限希望,活著難道不是幸福?難道你覺得生不如死?”司馬蘭廷默然半晌,調轉馬頭回行,行得卻十分猶豫十分緩慢也十分沉重。魏華存在身后突道:“海上多兇險,日常商人如此行走一圈便可謂九死一生,更何況子魚旅途更長更難,西域諸國猜忌多于友好。至此一去,你們許是今生最后一面也未可知……”司馬蘭廷心中劇震,霍地轉身,虎目精芒閃射看進魏華存眼里,一瞬而錯,馬鞭唰唰的煽下去,往那樓船追去了。船舷灰狼一直注意著岸上情況,失望心急間眼見司馬蘭廷騎馬追來,極喜而呼,扯來蘇子魚指與他看。蘇子魚默默看著,抓了船沿的手微微顫動。緊盯著那身影沿著河岸一路追隨,直到河岸阻斷終無可續。司馬蘭廷立馬山石橫斷之處,呼喊回蕩,消散風間:“你回來——”蘇子魚簌地掉下眼淚。正是送君此去斷人腸,風帆茫茫遙相望。百卅六北上之旅(一)草叢邊流螢飛閃,滿天星光璀璨,隱約的天河旁新月梳云。廊下,司馬蘭廷從碼頭回來便一直守在司馬攸門口,不進不走,站了快兩個時辰幾成石柱。子時將近,奉祥來請他休息,身后吱呀一聲,司馬攸也開門出來了,盯視兒子磐石不動的臉嘆了口氣:“廷兒,去歇著吧。你站在這里會讓我分心的?!?/br>司馬蘭廷抿著嘴低頭看草,半晌抬起臉來,面上也沒有委屈氣恨,一片沉寂。司馬攸一瞬不瞬的回視他,如果說那個兒子像他的忘年之友,那這個兒子便相差太遠,明明感情深厚卻別扭非常。司馬攸負手望天雙目深邃莫名,微微一嘆,終是心有歉然招手要司馬蘭廷跟他進屋。等了有一盞茶的時間,司馬蘭廷冷著臉進來了。坐在離他最遠的墊子上,盯著墻角。司馬攸即刻想起每次見蘇子魚,那孩子總是挨挨蹭蹭非擠到人眼跟前湊著不可,再看向司馬蘭廷眼中不得不多了一分無奈疼惜:“廷兒,可是舍不得?”司馬蘭廷想起恨事眉頭一皺,看向父親的眼神竟然帶了兩分凌厲。司馬攸不以為忤反眼帶笑意。司馬蘭廷一省,又瞥開眼睛盯著墻角,聽他父親柔聲道:“我雖因修煉斷情卻真真記得你幼時諸事,故而心中明白你和子魚不同,必定難舍之情更甚。也知曉我只身一去,必定害你非淺。你少時已顯重欲執念,我曾以為這性子適合廟堂得志,如今卻已參透。生死,命也。譬如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皆物之情。唯善于把持身心者,掌握天地規律在手,才能收放自如,不受傷損。你這性子我卻是最為擔心的?!?/br>司馬蘭廷眉心微微跳動,聽出司馬攸話語間存留的細微親情。魏華存說得不錯,無論如何血脈天性并非輕易割舍得掉的。不禁稍稍有些動容,看向司馬攸的眼睛終又帶了一絲依戀。司馬攸現出隱含深義的笑容,接到:“你現今可以說權傾天下,但不瞞你說這不過是鏡花水月。本來天機不可泄漏,但我有另外的打算,說與你聽也無妨。天下大亂將至,讖語示警零星而出,這些預兆想必你并非一無所察?!?/br>對上司馬攸詢問的眼神,司馬蘭廷想起慧遠、道安曾對他說過的話,又想起那童謠和朝廷收到的一些上報卻固執的不發一言,倔強的和父親對視。司馬攸卻沒有往他瞧來,他眼望窗外星空,透出一股冷情的淡?。骸安痪弥筇煜聲薪倌甑难葎觼y,適時遍地殺戮,天下腥膻。你弟弟我是不擔心的,他佛緣深厚,自有高人庇佑,但你若執意其中,殺禍纏身只得死路一條?!?/br>司馬蘭廷聽得寒意頓生,幾乎從頭涼到腳,卻聽司馬攸緩道:“因而此次下山,我尚有一個想法。你從小學習釋天則的根基穩固,資質上佳,我欲引你入道,望你舍棄外物和我同回天極宮潛心修行,這才是真正脫離天命掌控之法?!?/br>司馬蘭廷聞言大驚而起。他臉上變了數變,心里起起伏伏掠過千百念頭,一時間紛雜無序。司馬攸的提議讓他忍不住升起一絲欣喜之情,“棄子”心理漸漸消散。但隨即,司馬蘭廷想到了更多責任:走到今天有這么多人為其效命獻力,他能一走了之嗎?蘇子魚前往塞外諸國傳道,西秦也在行程之內,雖是自投險境難道他能不管不顧么?洛陽、許昌、齊國偌大封地家業就如此全然放棄了么?他能么?落霞漫天。余輝灑落在草野樹叢上,交錯出班駁的陰影,照映出格外滄桑的綠色,亮中有黑,黃中透碧,有一種草木茂盛充盈的味道,這也是夏季的味道。從建康到遼西其實也可以走陸路,但因為要護送佛舍利子,為防萬一慧海和道安一早就商量定了走水路以求穩妥。一路北上雖花費掉月余時間,船上航行卻是難得的清閑平順,到達遼西后倒也風光,伽勒寺盛典相迎,蘇子魚跟著慧天、慧空、慧靜、慧清幾個老和尚大開眼界。這鮮卑人和他原先所想的野莽大漢相差甚遠,個個皮膚白皙,鼻梁高直,五官分明,實實在在的大相徑庭。在伽勒寺開壇十天講說經文,之后一路西進,過上谷、平城至盛樂善若寺才算完成燕國這一段,隨后要進入西秦。蘇子魚原本對西秦多少有些介懷,如今得知司馬攸未死對西秦也就心病盡去再無顧慮,看夠了燕國風光,再賞賞西秦風景也是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