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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那位道長嗎?”他手指巷口,韓蟬放眼瞧去,道道雨簾里,打著傘緩步而來的道者在狼狽奔竄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舊的油紙傘,握著傘柄的修長手指,被風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鑲著蒼藍色的滾邊。風雨交加,他從滾滾濁世里緩緩而來,杏黃的油紙傘下,一張無風無浪無喜怒的英挺面孔,眉間眼下不起一絲波瀾。“嘖嘖……都說妖怪是沒人味兒的。比起咱們來,這位道長瞧著更不像人?!笔种械臋烟夜5袈湓诘?,山楂毫不在意,一徑搖頭感嘆。他原本就不是人。韓蟬聽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志蕩濁除穢,掃盡天下妖邪的。背上寶劍名曰幽明,乃終南至寶。相傳當年為伏虎真人所鑄,斬得魔君,殺得鬼王,甚至,可以誅仙。終南上下奉為鎮派秘寶,非掌教諭令不得輕取妄動。這樣的人,豈是俗世里那些口稱慈悲的尋常出家人可以相提并論?”冒雨而來的道者不緊不慢在雜貨鋪正對面的窄檐下站定,鬼魅明贊暗諷的話語剛好聽得明白。傅長亭神色不動,舉著傘,隔著雨幕,靜靜聽他議論。韓蟬毫不顧忌,勾唇沖他一笑:“我說得可有錯?”木道士端著臉,不動怒,不發笑,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咸不淡:“公子謬贊?!痹捳Z是謙虛的,卻偏偏聽不到半分謙恭。雨水嘩嘩,蓋住了前后四鄰關門閉戶的雜聲,掩住了街邊墻下匯流成河的潺潺水聲,將店內店外一坐一立的兩人隔絕在了一個水汽氤氳的世界,耳邊除了雨聲,再無其他。店里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視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長亭在風里站得挺拔,如同終南山顛積雪滿枝卻不改傲骨的青松。垂及膝蓋的寬大衣袖時不時被風吹起。衣袂飄搖,韓蟬瞥見,他腰間還系著他送他的墜飾。一絲不茍的木道士。鬼魅心說。雨水順著房檐接連落下,打在傘上,落在鞋邊,卻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發。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結界嚴密守護,一路逆風而來,道者的衣袍上卻不見半點濕痕。“好一身天罡正氣,刀槍如入,百毒不侵?!表n蟬由衷贊嘆,清亮透徹的眼中隱隱綽綽泛起一線思緒,“你師父金云子在你這個年紀時,只怕也不曾有這般修為?!?/br>天罡正氣講求氣韻平穩,沉如山岳,靜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臟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純,方成大道。“尋常弟子修煉十數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翹楚。聽說,你師父下山后云游四方,歷經人世悲喜離合跌宕坎坷,四十歲重返終南,閉關十載,終成大道。在終南派中,實屬百年不遇的奇才。呵……他從來就是奇才,終南上下,誰不知他天資過人?!?/br>雨水叮咚,敲著屋頂的黛瓦,打著院中的芭蕉。急促處峰聚山涌,天地激蕩。舒緩處細細咽咽,潤物無聲。恰似他自以為早已忘卻的前塵過往。終南山顛渺如云海的白霧,三清殿上終年不散的香煙,嚴冬清早棲霞峰上忘我練劍的少年。騰躍翻轉,如蛟龍,如翩鴻,他挽劍如花,團團劍花盛開在漫天飛舞的大雪里,綻放在靜默無聲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窺視的雙眸里。同樣是少年子弟,他是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振臂一呼,得萬千寵愛。他卻只是尋常,天資尋常,悟性尋常,際遇尋常,尋尋常常做一個世外的修道人,終極一生就這般尋常下去。一如他們早已被注定的結局,金云子會是羽化飛升,而他只能是壽終正寢。可是師兄不這么想。“總有一日,我也會如他一般立于眾生之巔?!蔽杖鹗牡膸熜盅壑挟惞忾W爍,完全不見了平日里的寬厚溫和。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間不知該看向哪一方。彼時,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離,不知天地險惡,不知人心易變。種種變故后,如今,雪中練劍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師,握拳立誓的師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還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該看向誰。“閣下是終南故人?”久久不說話的道士開口發問。陷入回憶里的鬼魅側耳聆聽著雨聲,詭笑著把問題又拋還給他:“你猜?!?/br>傅長亭的臉色立時又陰了。這個道士太較真,不容許心頭有半點疑惑。天色卻放晴了,屋外又響起孩童呼朋結伴的嬉鬧聲。門下的古舊銅鈴被風吹送著,發出低沉的鈴音。施施然起身,從賬臺上取過早已涼透的茶,韓蟬轉身向內,掀開門簾,再度邁步走入那間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將來重回終南,可以去問問你師父,那只紫金香爐可追回來了?”粗瓷的茶盞被緊緊捂在手心里,世情再冷也冷不過無心無影的鬼。在鬼魅手中,無論什么都是溫暖的。背對著傅長亭的韓蟬看不見道者臉上的端肅。須臾之間,傅長亭的眼中閃過無數心緒,疑惑、茫然、無解……最后混到一處,成了沉思。(五)下今夏第三場雷雨過后,張鐵匠家六歲的兒子不見了。又過幾日,陳秀才家剛過五歲的女兒也忽然在家中消失。方安定了一陣,曲江城內再起風云。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又是一片蕭條。這樣的日子里,傅長亭常常會站在雜貨鋪前觀望一陣。寡言的道士不說話不進門,直愣愣在對面人家的房檐下立定,有時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時剛瞥見了身影,再回頭卻又不見。房檐太低,眼看就要壓上他高高的發冠,心高氣傲的道士難得半垂下頭,看向雜貨鋪內的目光卻還是冷冽的,似探究,似打量,似觀察,穿透了堆砌如山的雜亂貨物,直直落向那道擋在內室門前的厚重門簾上。“主人,那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