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295
發現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飯的大碗 ,滿頷飯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盤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餚狼藉,倒先把rou都吃完了 ,忍不住抱臂喃喃:「不對。就算刀皇前輩來了,怎能吃我的牢飯?摻入平日生 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寫實,以致真假難分,這是產生幻覺的徵兆。況且,即使是 刀皇前輩,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 的一聲,噴了他滿臉飯粒,勐追胸口。 飯粒挾著三才五峰等級的內力打在臉上,那才叫一個隱隱生疼,耿照被噴得 幾乎跳起,終于確定不是幻覺,趕緊摘了老漁夫腰間的葫蘆拔開塞蓋,灌了老人 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兩條名字。 「你沒有幻聽,也沒有幻覺,只是對著墻自己跟自己說話而已,我看離發瘋 也不遠了?!?/br> 武登庸緩過一口氣來,在揍他一頓還是繼續吃飯之間猶豫片刻,終于選擇了 「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廚子啊,我老天。難怪你寧可吃牢飯也不走?!?/br> 耿照神色一黯,又頹然坐倒,低聲道:「前輩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橫疏影嘛,聽說是美人兒一個,可惜可惜?!?/br> 雙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聲祝禱「來生有房,??康?;若未投胎,保佑 發財」,轉頭沖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聽聽這輩子在我身上,能算出 幾條人命?」 耿照啞口無言。 陶老實、靈音公主,還有數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臺丞才以刀皇前輩為 例,說明「放下」 二字重逾千鈞,卻也輕如鴻毛的道理,取決永遠在自己手中,與旁人無涉。 「涉你媽的死人頭?!?/br> 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噼頭扔去,眼尖瞥見碗底尚有一抹殘油,想起適才拌飯rou 汁的美味,轉了一圈扣回嘴邊舔完放下,瞧得耿照兩眼發直,簡直不知道自己都 看了些什么。 最新222點0㎡ 家.оm 找回g㎡A∟、⊙㎡ 武登庸干咳兩聲,趕緊回到正題。 「你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 問題。獨孤天威拿父親和姊姊的性命威脅你,你這么屁顛屁顛的跑來已夠蠢了, 居然還信了他的鬼話……你這樣信不信殷老鬼活過來找你算帳?你這是踩著他的 智商在豬圈里滿地摩擦??!」 老人嚴肅說道:「以你擊殺‘地隱’的威名,連來都不需要來,寫封威脅信 教獨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裝進他兒子的棺材里釘上富貴 釘,帶你家人揚長而去,這就是邪道七玄的樣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頭難 以掌握飄忽無蹤,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爺。他要有那個瘋勁,直接送兩顆 人頭給你不是更好?」 這個道理在幾天前莫說耿照想不到,便是說給他聽,以當時傷心亂極、腦袋 一片空白的狀況,怕也聽不進去。 經過了黑牢的沉淀,其實心緒在不知不覺間平復許多,一經刀皇點醒,茅塞 頓開。 武登庸見他已然清醒,這才點了點頭,準備接著告訴他更重要的訊息。 「桑木陰之主馬蠶娘離開冷爐谷之前,曾來見我,請我向你轉達二事,因事 關重大不能著落文字,僅能口傳,你且細聽?!?/br> 耿照見老人說得鄭重,整了整破爛葬污的衣襟,端坐點頭。 「有勞前輩?!?/br> 「蠶娘自知命不久矣,須即刻返回宵明島,傳承衣缽,以免千年道統中絕, 無法等到你恢復意識,當面道別。她說此事你約莫已知,但畢竟未曾與你言明, 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時,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br> 耿照熱淚盈眶,想起蠶娘指點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卻因一時 煳涂,差點把大好人生搭在這一處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聲道:「晚輩理會得 ,此后當更加愛惜己身,不讓前輩的一番心血,付諸東流?!?/br> 這「前輩」 二字既是指蠶娘,指蕭諫紙、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點了點頭,當是接受,繼續說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須 知之。橫疏影并沒有自殺,馬蠶娘憐她聰敏多才、身世可憐,以異術將一具新死 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體態,弄進了穀城大營,李代桃僵?!?/br> 「什么!姊姊……姊姊她還活在世上?」 耿照瞠目結舌。 「正是。算算時日,怕與馬蠶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島上。日后山高水長,自 還有再見面的一天?!?/br>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終于回神,雙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 九個響頭。 武登庸一向不欲與他有什么牽扯,尤其是師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這 回卻未側身閃卻,靜靜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聽完你磕頭的理由,再告訴 你我為了什么逕受?!?/br> 耿照慚愧道:「晚輩所練碧火神功,有個叫‘心魔關’的壁障,因功成太快 ,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關者,內力突飛勐進只是假象,關隘之前,終究會被 打回原形?!竿磔叧趼劻x姊橫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 ,棄一身職責與眾人依託于不顧,孤身犯險,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輩的指 點,才能發現自己所犯的錯誤,雖不敢夸夸其談,說已克服了這關心魔;經此教 訓,希望將來不再重蹈覆轍,亦是一得。前輩若一開始便告訴我橫氏未死,或許 晚輩就不會有沖動之舉,然而此關心魔未過,日后不定何時再遇,害己害人,思 之極恐?!竿磔呑灾Y質駑頓,不敢圖列前輩門墻,但前輩屢次教我,恩惠極重 ,幽邸一戰更是奮不顧身,冒死抗賊,晚輩下定決心,此生定盡力報答。這九個 響頭,是代替將來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輩表達謝意?!?/br> 武登庸沒想到他非為自己,而是為別人磕頭,忍不住笑出來;細思片刻,才 慢慢道:「我并非無意收徒,只是一直以來,沒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 收的弟子,有兩種:種,是懂得害怕的人?!?/br> 耿照愕然抬頭,發現老人并無促狹之色,他幾乎沒見過刀皇前輩用這種口氣 說話,既非口呼「夫子」 的拘謹嚴肅,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鬧,而是更溫和也更寧定,卻不令他覺得遙 遠陌生。 武登庸平靜道:「我這輩子,見過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們一往無前,傷 人傷己,勇敢或許是好武者所應有,但我不想再為世上增加這種人了。我想要一 個懂得害怕,會珍惜、會退縮,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價值的弟子,所以我 收了日九為徒?!傅诙N,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無悔或許是好刀客應有的特質 ,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難的決定,而不是快利。須知咬牙一沖,最是傷人; 殺伐決斷,難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為這個世間,再增加這樣的人。王八蛋已經夠多了?!?/br>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溫暖厚實的大手,撫摩少年發頂心緒。 「橫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蕭諫紙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 不后悔?南冥惡佛之死,后不后悔?」 每問一句,耿照便答以一個「會」 字,忽覺鼻端酸楚,眼角泛紅;十數問之后,低頭捂眼肩頭簌簌,忍著嚎啕 無聲飲泣,彷彿將埋藏已久的難過和傷心一股腦兒吐出來,超越世人對他的期待 依賴,終于有了點少年的模樣。 武登庸伸手按他頭頂,搓亂了少年的垢發。 「既如此,從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br>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間自無奉茶為禮、焚香為誓之余裕,這場 別開生面的黑牢拜師,片刻間便已圓滿結束。 耿照心緒漸平,忽想起一事。 「是了,師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兒在此?」 當夜刀皇不辭而別,以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行蹤,諒必蚔狩云等也尋他 不到。 禁閉自己的獨孤天威自不會在江湖上到處宣揚,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如 何能現身牢里開解少年?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曖昧。 「哎育,還不是虧得你那好媳婦?」 耿照差點要問「是哪一個」,省起師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牽扯不清,可千萬別 上惡當,當心老人翻臉同翻書似的,腦門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幾枚爆栗,一逕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 「就是……」 老人彷彿聽見他的心思,循循善誘:「愛穿紅衣的呀?!?/br> 「那也有倆??!」 出口才驚覺獨囚太久,對墻喃喃的習慣一下改不了,要捂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聲。 「就是那倆。合著你他媽上輩子就是一穀倉米罷?養活了幾百張嘴不成,要 不就憑你這副德行,如何能修來這等福氣?」 沉沙谷大敗之后,耿照與蕭諫紙生聚教訓,全心設謀對付殷橫野。 符赤錦為使愛郎無后顧之憂,悄悄找上染紅霞,主動說明情況,毫無保留, 約定好以「絕不隱瞞」 為條件,交換染紅霞謹慎行事,等待冷爐谷這廂的通知。 染紅霞甚是感動,此后果然守約如恒,絕不稍易。 故幽邸戰后,耿照的情況染紅霞時間便接獲通知,也曾數度入谷,為喚 醒愛郎盡一份心力。 然而她與舅舅白鋒起同住一間客棧,白鋒起何等樣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來 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染紅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次連同往返路程 ,不能超過兩個時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紅霞貌似驍捷健美,但在龍杵玄陽外溢、入膣宛若無數針毛刮刺的駭 人快美之下,其實也頂不了太久,還不如身負陽丹的媚兒,只比元陰鬆嫩的符赤 錦略好些。 幾次折騰既驚又險,符赤錦遂勸說她先別急著來,以免驚動了白鋒起。 耿照甦醒當夜,符赤錦雖分不開身,卻覷一空檔讓潛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 耿照匆匆離去,染紅霞不及入谷會情郎,而后綺鴛緊急通知她盟主失蹤、可能身 陷于流影城時,終于被白鋒起撞破。 染紅霞是個劍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沒什么好顧忌的了,打算 上流影城討人,卻被白鋒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討人?以水月停軒的同道立場,他流影城處置自家家臣 ,干你什么事?還是你要向獨孤天威自表情衷,說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備禮、不 知何時才要去見你爹的未婚夫婿?」 染紅霞羞得支吾難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還未準備上門提親也是事 實,百口莫辯,急得一跺腳。 「不如我去?!?/br> 白鋒起冷笑不止,邊從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邊搖頭刀絮:「昭信侯世子 不幸薨逝,鎮北將軍公務繁忙,特派末將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禱你那凡事精細 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這 白包特意包了雙份上門,獨孤天威從此定恨上你阿爹?!?/br> 染紅霞才破涕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嬌。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來七大派同氣連枝,許緇 衣處事周到,必定親往。 染紅霞迄今還能在越浦活動,全仗白鋒起軟硬兼施,以省親之名強留染紅霞 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轉,以她與七玄過從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斷腸湖閉 門思過,乃至親到師父閉關之處懺悔。 而流影城與斷腸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許緇衣,就沒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鋒起帶了幾名干練的旗衛前往,雖沒探出囚禁之處,倒是問出當日耿典衛 一蹬上城、一掌掃開城主身邊三大高人的威風事蹟,確認了耿小子失風被擒一事。 染紅霞將消息報與七玄同盟,聽說眾首腦打算前往劫囚,欲與同行。 正與舅舅鬧得不可開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說是要向白鋒起探聽北關之事, 才曉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鋒起與染蒼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東軍時,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 雖非直屬,也是屢屢并肩作戰、一同喝酒吃rou的交情。 白鋒起乍見故人,驚喜不已,但武登庸問的是嬰垣大山以北,乃至諸沃之野 的事,自嬰城大致修繕完成后,北關守軍不入諸沃之野已有十數年,所知極其有 限。 武登庸向染紅霞再三保證耿照的安全,女郎這才略略放心,不再與舅舅爭執 ,強欲出頭。 「師父……」 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問:「我到底被關了多久?這牢里晨昏不知,徒 兒也沒心思細數。應該也有十幾二十天了罷?」 摸著唇上頷下茂密柔軟的長長細毛,這可是此生蓄過最長的一部鬍鬚了。 武登庸終于狠狠敲了他腦門一記。 「你個渾球!到今天整整三個月!你個沒心沒肝的小王八?!?/br> 「那豈不是——」 少年摸著腫起的腦袋。 「已經入秋了么?」 那也太久了。 原來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讓生命停滯這么久。 耿照站起身來。 「師父,徒兒要離開這里了。在離開之前,須得先救——」 「等你個小王八想起來,怕你父親和姊姊都涼了?!?/br> 武登庸拍膝起身,隨手拉斷牢門的鐵閂,冷笑不絕。 「別說我武登庸收徒沒給見面禮啊。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攜出,交給見三秋 帶去冷爐谷啦。他那幫夜摩宮的徒子徒孫本事不錯,有他們接應,料不致有什么 差池。算算時間,那廂也該發現啦,再不走人要來了,麻煩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還來不及道謝,卻聽師父道:「……我們還得趕去救另一撥。你這小王八害人不淺,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頭上?!埂?/br> ◇◇王化鎮的居民早在數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時,要在鎮郊的空地上處 決一名囚犯,嚴禁百姓圍觀。 一早鎮民便緊閉門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爺手里,陪著人頭落地, 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鎮子街市無人,空蕩蕩的宛若死城。 法場四周圍起了木欄,插滿白幡,迎風獵獵,氣氛極為肅殺。 流影城巡城司的鐵衛將法場圍得鐵桶也似,鎧仗銑亮,手持大楯,任誰來看 都知道絕不好惹。 「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br> 遠處長草間,胡彥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細細觀察片刻,忍不住回頭。 「今日砍的絕對是假貨,這就是陷阱。與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幾個擅 長夜行攀登的好手,潛入城里救人?!?/br> 薛百螣為此與他爭辯不下十回,不耐冷哼。 「這兩月來你進出流影城無數次,可有尋到一隻貓兒?怕死便滾回去,別在 這兒礙手礙腳的?!?/br> 胡彥之涎臉笑道:「就是說說。便要馬革裹尸,也定要與老神君同裹一張嘛 ,干嘛如此生份?」 薛百螣被他噁心到不行,若非營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潛行都從三個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打探消息。 蚔狩云特別從外四部揀選機敏干練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嬸娘這年紀的,配合 潛行都行動,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兩名原籍王化鎮的,當是歸鄉落腳,昨日 起便開始監控法場的搭設佈建。 獨孤天威選在山下處刑,當然有誘餌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殺耿照是私刑,未經審理,更沒有問過鎮東將軍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來 ,殺在城中是百口莫辯,殺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 況且其子新喪,不宜刑殺,荒唐如獨孤天威,說不定還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盡出,不惟首腦齊至,連郁小娥、盈幼玉、綺鴛等也都一 同上陣,約有四十多人。 其中游尸門三尸不適于日下動武,只紫靈眼親與,白額煞與青面神俱都留在 谷中。 現場的巡城司人馬尚不及這個數,就算一對一廝殺,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 這門血虧。 老胡秉著「這不是陷阱我隨便你」 的一貫堅持,不但備好了退路,也請潛行都監視著方圓五里內所有合適埋伏 之處;漱玉節本欲婉言拒絕,但符赤錦暗示她胡大爺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 人,說話之有分量,美婦人微一轉念,同意讓綺鴛手下的一組人兼任這個差使。 午時將至,獨孤天威乘轎進場,隨即囚車押來一名布罩套頭的犯人,被打得 遍體鱗傷,骨瘦如柴,也不能斷定是不是耿照。 雪艷青遠遠眺望,不禁捏緊了拳頭,薛百螣低聲咒罵:「該死……該死!」 擂鼓聲響,即將行刑。 此地是低緩的平原丘陵,七玄眾人所據的這片林子,已是周圍為數不多的隱 蔽處——老胡也反對躲在這里,主張帶一二十人,在鎮里覓地藏身,或直接在山 道劫囚——望筒所視,無有埋伏,隱身周圍高遠處的潛行都也未舉旗號,就算獨 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際也趕不進法場了。 胡彥之一攤手。 「要上就是現在了。我在這兒恭候諸位功成班師?!?/br> 拍了拍帶來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狀裝的都是些酒罈之類。 「不是說馬革裹尸么,怎么成了搬尸?」 紫靈眼側首支頤,甚感疑惑。 「咱們留在這兒馬革,等著給人搬尸?!?/br> 胡彥之嘻皮笑臉的拉她過來,不顧眾人側目。 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額煞在場,一把撕了這沒出息的浪蕩子 ,沉著臉望向蚔狩云。 姥姥負責坐鎮指揮,朝雪艷青點了點頭。 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槍高喊:「殺!」 眾家高手奮勇爭先,呼喊著沖出林子,推倒圍欄,與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們 殺作一團。 獨孤天威的乘轎在家將親衛的簇擁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眾人無心理會, 任其自去。 雪艷青勇不可當,率先殺到耿照身畔,一掀頭罩,赫見一張陌生的中年面孔 ,怔了一怔,回頭大叫:「不是!」 漱玉節最先回神,舞劍疾退,提氣大喊:「是圈套,眾人快退!」 身畔的潛行都聞言舉起撤退旗號,以示林間。 七玄高手個個身負輕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執戈也追之不及 ,情況倒也不怎么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澹道:「舉旗撤退罷?!?/br> 忽見官道那頭揚起旗號,卷起漫天黃沙,蹄聲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來 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鐵騎,塵浪間烏影幢幢,難以悉數,但絕對逾百騎之數, 只多不少!蚔狩云面色鐵青。 獨孤天威選在這個極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個:他的埋伏毋須隱蔽, 只要來得夠快就好!王化鎮周遭的緩丘平野,簡直就是騎兵的砧板,只憑雙足的 血rou之軀無論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過鐵騎的追捕!漱玉節花容失色,舍了對手 不再戀戰,返身點足:「快走……快!」 語聲才一落,黃沙間忽生異響,猶如蝗蟲振翼,一片烏影拔地蓋天,颼颼然 如雨落。 巡城司的甲士數人併作一團,大楯拄地遮頂,頓成鐵蓋;七玄眾人撤退的路 徑卻恰在射程范圍內,波箭雨之下,已有數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搶過一柄刀拍開羽箭,見甲士們持楯起身,依舊成團前進,推進的方 向將己方隔成了一綹一綹,戀戰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幾團鐵楯陣之間,全力逃亡 者又終不免要進入后方空地,成為鐵騎亂射的活靶;已有人開始遲疑,不由得放 慢了腳步,或直接向兩側逃跑,將淪為刀俎下的魚rou。 林中胡彥之一躍起身,紫靈眼問:「這便要搬尸了么?」 一旁待命的綺鴛本要沖上前接應宗主,聞言怒不可遏:「你說什么!」 胡彥之將她攔住,一邊打開大袋子,正色問:「我聽說你箭術很好,是也不 是?」 綺鴛一怔。 「是……你問這干嘛?別攔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術平平,肯定不行?!?/br> 從袋里取出牛筋索,熟練地系在兩樹之間,以桅桿帆結縛緊,又取弓箭給綺 鴛。 「一會兒我將這玩意拋出去,你看準了再射。明白不?」 綺鴛完全搞不懂,只聽他說能救宗主,勉強點了點頭。 老胡將一只瓜實大小的密封圓罐勾過筋索,使勁往后拉,忽然轉頭問紫靈眼 :「我放手時你喊什么?」 紫靈眼搖搖頭,只道:「你放手時我喊什么?」 胡彥之哈哈大笑,雙手一鬆,圈口叫道:「大師父來啦!」 紫靈眼噗赤一聲,倒是立刻便聽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師父說?!?/br> 「怕你是追不上?!?/br> 老胡正經道。 綺鴛見他在箭尖點火,明白過來,覷那圓罐飛得老高老遠,其勢欲落,火箭 離弦,在一團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剎時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潑落,火舌轉眼間吞 沒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眾人回過神來,紛紛彷效,黑島本就專精射藝,潛行都人人都能使弓, 這火油戰術算是得心應手,胡彥之持望筒遠眺,指揮眾人須投向何處,紫靈眼幫 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師父來了’啊?!?/br> 多射司的鐵騎所使,乃是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潛行都使的長弓,然而雙 方數量相差懸殊,轉眼鐵騎將至,劫囚的行動大隊卻還不到林子前,胡彥之準備 的火油罐和箭矢業已用盡。 老胡拔出雙劍,交一柄給紫靈眼,笑道:「走罷,咱們撿大師父去?!?/br> 紫靈眼順手接著,彷彿再也自然不過。 胡彥之對蚔狩云道:「長老記得往西走,數里之外可有退路?!?/br> 領著余人上前接應。 漱玉節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鐵蹄震響已透地而來,無不面色白慘,魂飛 魄散,驀地一人從天而降,攔在追兵與七玄眾人之間,沖過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隨 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連人帶甲陷入土里;一連幾人俱都如此,遂無人敢近。 那人轉過頭來,風沙吹開亂發,符赤錦看得一怔,隨即涌起淚花:「耿郎… …盟主!」 雪艷青精神一振,提聲道:「我來助你!」 七玄眾人士氣大振,紛紛持兵轉身,要與鐵騎拼命。 耿照舉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桿長槍抄入手中,大聲道:「城主!今日若是到 此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損傷!城主意下如何?」 縱在轟隆震耳的馬蹄聲中,語聲依然清晰可聞,奔過來的馬匹大吃一驚,沖 刺的速度頓時放緩,陣勢略見散亂。 果然沒錯,耿照心想。 訓練有素和上過戰場是兩回事,多射司不是穀城鐵騎,差別便在于此。 遠方踞于軟轎的獨孤天威不知說了什么,兩人隔著黃沙掀塵遙遙對望,不知 為何,耿照只覺這雙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蕭老臺丞之下。 難道說……痛失至愛的悲傷,能將一個人改變如斯?鐵騎陣勢雖亂,卻不見 停止。 少年在心里嘆了口氣,提運功力,在碧火真氣涌出的瞬息間,胸口熾熱如炭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幾乎使他捏凹了鐵桿,長槍脫手,直飆向前 ,貫穿了多射司統領的胸甲,透體而過,余勢不停,連身后那一騎亦被貫穿,騎 士倒撞離鞍,掀翻身后第三騎。 耿照深吸一口氣,第二槍再出,多射司副統領暨兩名親衛又跟著落馬。 指揮一失,所有高階騎尉人人自危,鐵桶陣頓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施展身法,迅捷無倫地游入敵陣,直至中心——制住獨孤天威逼他退兵, 由始至終,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獨孤天威當日所攜三位高手,此際都不在身邊,眼看即將成擒,突然間心口 一寒,渾身真氣潰散,眼前一黑,幾乎失足倒地。 一人抓著他的后領又沖了出來,昂藏大步,鬚發灰白,卻不是「刀皇」 武登庸是誰?「師……師父……獨……獨孤……」 他開口全是寒氣,幾乎換不過氣來。 武登庸拍了他幾處xue道,渡入一股淳和內息,令耿照盤膝調息,撫著下巴道 :「這獨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獨孤弋當年帶著他東奔西跑?!?/br> 眸子瞇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雙元心既是強助,卻也是致命的弱點,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這 種情況便會一再發生;心子不比內力,不是說不使就能不使,動輒得咎,簡直是 棘手至極。 來此的路上刀皇警告過他,耿照仍欲勉強一試,下場便是如此。 多射司鐵騎正欲整頓卷土,豈料后陣突然大亂,被沖成了兩股,一群赭衣蒙 面的輕裝騎士兩兩并列,從當中沖了出來,每騎之后都牽著一匹備馬,行進間刀 出箭射手段殘烈,多射司不僅陣勢大亂,死傷更是急遽攀升。 「這是……指縱鷹!」 指縱鷹的衣著裝備極易識別,這批蒙面騎士殺伐果決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 縱鷹,耿照決計不會錯認。 但他手里的「翼」 字部鐵簡已歸雷門鶴所有,難不成是他派來的?指縱鷹眨眼來到,七玄眾人 兵器上手,氣氛劍拔弩張。 當先一人躍下馬來,沖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員到此,請主人速速上馬!」 聲音低沉,卻沒什么特徵,似是個中年人。 耿照示意眾人勿輕舉妄動,起身抱拳回禮:「這位壯士請了。鐵簡我已歸還 四爺,此間并無諸位之主,莫不是有誤會?」 數十名赭衣騎士一齊翻身下馬,除一名斥候在隊末直面敵人、并不離鞍外, 余人皆跪地行禮,齊道:「我等指縱鷹‘翼’字部,奉耿盟主為主,從今而后, 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七玄眾人久聞「指縱鷹」 威名,見其一舉沖散流影城鐵騎、殺傷無算的駭人身手,不由得又驚又喜。 那領頭的統領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請主人與同盟諸位先行上馬,速速 撤退?!?/br> 翼字部紛紛解開系繩,助眾人及傷者上馬。 耿照驚疑不定,但此際也沒有別的選擇,翻身上馬時又問:「敢問統領高姓 大名?」 那人只道:「先離險境,回頭容屬下細稟?!?/br> 一霎間口吻頗見斯文,只是耿照想不起在何處曾聽。 眾人上得健馬,重整過后的多射司鐵騎也于此際沖殺過來,胡彥之遙對那統 領道:「往西邊走!」 統領蹙眉:「西側無路,胡大爺此話何意?」 胡彥之大笑道:「對他們是無路,對我們就有路啦?!?/br> 耿照對翼字部統領點了點頭,大隊齊齊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騎兵不耐跋涉,耿照這一方卻全是輕裝,他們越追拉得越遠,其 間老胡、綺鴛偶射幾箭,也有拿長劍當箭矢的,讓追擊更為不易,直到眼前忽現 河道時,早已不見追兵。 綺鴛埋怨道:「胡大爺,都是你。本已甩脫了人,這下溪水擋道,又要耽誤 時辰?!?/br> 那溪面雖頗寬闊,瞧著水倒不深,縱馬亦能涉過,畢竟不及平野馳快。 胡彥之翻身下馬,從溪邊林樹里拖出一條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 大小小居然有十幾艘,足夠七玄全體搭乘。 眾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幾人幫忙駕舟,其余跨馬涉溪,一路留下馬 蹄印子,以為疑兵。 耿照明白那統領不愿在眾人面前顯露身份,對符赤錦等道:「我和師父同他 們走陸路,一會兒與你們會合?!?/br> 眾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為徒,大喜過望。 既有刀皇在側,也沒什么好擔心的,符赤錦等便即登船,轉瞬之間便去得無 影無蹤。 翼字部大隊已行,只余耿照、武登庸與那統領三騎緩緩涉溪。 溪流甚是湍急,這也是老胡選為撤退途徑的原因,能比騎兵更快的,也只有 順流而下的箭舟了。 他幾次出入朱城山,認定獨孤天威頗有治軍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 對付江湖人士,極可能派出騎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騎兵為假想敵,果然派上用場。 三人并轡上岸,仍不見多射司的蹤影,很可能獨孤天威已放棄追擊,也跟著 放緩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門,即在于擁有這樣的兵備,本身就是一樁大麻煩。 故七玄眾人挑選的落腳之處、老胡這條水道的會合點,都以「離開王化四鎮」 為判斷取舍的標準。 離開了自己的領地,獨孤天威的兵將會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調,死得越發 妻慘。 「多謝統領相救?!?/br> 不知不覺間,武登庸便行到了兩人之前,把談話的空間留給他們。 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統領抱拳道:「屬下來遲,還望主人恕罪?!?/br> 耿照皺眉道:「統領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據我所知,指縱鷹一向是認 簡不認人,雷四爺才亟欲得到鐵簡?!?/br> 那統領道:「的確如此。所以認典衛大人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斷。雷門鶴本無鐵簡,號令不動我們,出手協助典衛大人后,便突然有鐵簡了;原 來是誰持有這枚鐵簡,已然呼之欲出?!冈诖酥?,屬下本已懷疑,典衛大人才 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見,亦是託付鐵簡的正主兒,只是苦無證據。適巧典衛大人 與夫人雙雙到來,屬下就近觀察多時,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應是大太保真正託 付的對象;后來的推斷,不過佐證而已,屬下心中早有成見?!?/br> 解下覆面巾來,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綏。 耿照大吃一驚,仔細一想,又覺未必沒有道理。 指縱鷹擅長搏擊刺殺,以及馳馬駕馭等各種移動技術,這些本不需要有內功 ;況且以掩護身份潛入執行論,練有內功而未至頂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 因此潛行都里有很多少女僅習「蛇腹斷」 和短匕搏擊、射箭投擲等,仍是絕好的情報高手。 李綏就是這樣的人。 不學內功,將刺殺術鍛鍊至極,能輕易融入各種環境,雖然年紀一長氣力流 失,外門功夫將迅速衰退,然而在巔峰之時,卻是最適合「指縱鷹」 這種潛伏狙殺工作的狀態。 他將覆面巾掛回,就著馬上向耿照欠身。 「屬下欺瞞多時,還請主人恕罪?!?/br> 「你的身份,漱宗主應該不知道吧?」 見李綏搖了搖頭,不覺笑道:「我料也是。只能說統領潛伏的功夫的確不一 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著道?!?/br> 李綏笑道:「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負責收集線報,須得融入市井,部中半 數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經營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剛巧,在烏夫人的別墅里干 活罷了?!?/br> 以烏氏在越浦的影響力,與赤煉堂活躍于五大家的情況,要說當初雷萬凜這 個安排是無心之柳,少年現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綏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須點破, 想了一想,對李綏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誠 ’,人誠待我,我待人誠。殷橫野與我為難時,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 與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們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則同甘共苦,不合則珍 重道別,大抵如是?!?/br> 李綏喜道:「我等必定盡心效力,不辜負主人對待?!?/br> 「還是叫盟主罷。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該以他人為主,對我來說,大 家便是同氣連枝的弟兄?!?/br> 耿照擺了擺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會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曉,甚 是不便,我打算告訴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務必讓她們保密。你以為如何?」 李綏知道她二人與盟主的關系,也不好推拒,便答應下來,只是仍聽出了話 里的關竅,小心問道:「盟主讓二位姑娘與小人聯系,莫非打算遠行?」 耿照澹澹一笑。 「是啊,我要出一趟遠門,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諸事,就要麻煩你了?!?/br> 「……你要離開?」 在七玄落腳的客棧里,眾人聚集于耿照房內,聽他如是宣布,不由大驚。 耿照不慌不忙,解釋道:「我與師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賊少年時曾至北 關道遠游,師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賊是一路行出嬰垣大山,直至諸沃之野,遇上 什么玄奇難解的際遇,才有后來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這一趟?!?/br> 殷橫野死前所說,諸人多已聽老胡轉述,并不陌生。 媚兒本來吵著要去,但她是一國儲君,剋日將返,豈能棄國家百姓不顧,隨 情郎遠游?眾人勸止之余,各自想起不能輕易放下的責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誰 也說不出口。 耿照環視眾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險,不過是打探消息,蒐集情報而已 ,少則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請雪門主于此期間,暫代盟主一職,請諸位 悉心輔佐;對七大派也須循我之前言,務求和睦,萬勿輕啟釁端?!?/br> 眾人盡皆答應。 符赤錦似笑非笑望著他。 「難得去了趟北方,該瞧的人、該帶的禮,可千萬別落下了啊?!?/br> 誰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紅霞,還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頓?耿照招架不住,求爺爺 告奶奶的將眾人請將出去。 門扉掩上,符赤錦輕輕將額頭抵在他胸頸之間,好半晌才輕聲道:「請夫君 ……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寶寶錦兒在這等著。你是天,千萬千萬,別讓寶寶的 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br> 耿照與武登庸休息幾日,備好干糧衣物,與眾人作別后,直接由此出發。 回越浦還須向南數日,多繞圈子,徒增勞頓而已;鎮東將軍府那廂,耿照打 算北往靖波府遞上辭呈,將軍若在自是好極,如若不在,亦可請幕僚待轉,算不 得失禮。 慕容與央土任家聯手羅織,藉機打擊政敵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 骯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么?真要成功了,那樣的太平盛世會不會 因此而變質?他需要時間想一想,北關行興許是很好的機會。 師徒倆避開獨孤天威的領地,兩日后抵達了湖陰城。 耿照隨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實,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禱:「你放心罷,師 父他老人家就交給我了,我會代你,好好照顧他的?!?/br> 香爐上清煙繚繞,似乎放心一笑,再無牽掛。 斷腸湖春秋多雨,下起來如天傾落,憑空拉起一簾霧溶溶的水幕,近處的碼 頭屋子、遠處的山形水線,像潑墨似的慢慢渲開,直到天地一色為止。 啟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將唯一的一頂笠帽給了他,自靠在篷里 躲雨,邊啜飲葫蘆里的劣酒,胡亂哼著歪歌,心情頗為不壞。 耿照練了幾天撐篙的技巧,也開始學會打繩網結子,今日的頭一撐便交給他 ,稍晚若撐倦了,再換老人接手。 雨浙浙瀝瀝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貓狗紛墜。 武登庸發現少年并未戴笠,任其鬆掛在頸后,以少年的修為雖不致生病,但 被澆得眼都快睜不開,一臉蠢樣,忍不住哼道:「合著你這是想洗澡么,把頭直 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前頭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cao舟,回頭笑道:「當日我下朱城山時,并不知道此后 都不會回去了,也不知道后頭會有那么多事。要是當時有人先告訴我,說不定我 便不肯去啦,鐵定要逃回山上去的?!?/br>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難,不是旅行。要自己選擇了靠自己的腳,或選 擇了自己撐篙、騎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讓你感覺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br> 耿照用力點頭,咧開嘴笑了,像個孩子一樣。 「嗯,所以說踏上旅途,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埂蟆蟆笏峦\幍木夼灐赣?/br> 月」 劃破水浪,行駛在寬闊的江面上。 許緇衣日前決定重返斷腸湖,備齊糧水后起錨,欲回到闊別已久的家園。 白鋒起自此沒有再留染紅霞的理由,只好親送寶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讓 許緇衣想起尚有鎮北將軍府做后盾,不可太過為難染紅霞。 染紅霞與符赤錦的聯系,至此斷絕,許緇衣雖不致將師妹軟禁起來,但二屏 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無法與外人接近。 自從知道映月艦將停泊湖陰城后,水月弟子們便開心得不得了,昨夜興奮到 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現在都還沒人起床,除了頂上閣樓隱隱傳出許緇衣的誦 經木魚聲響,整艘大艦悄靜靜的,只有少女們的輕酣夢語而已。 染紅霞獨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著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縱身跳下去,想辦法游回越浦,繼續等待符姑娘傳來耿郎 平安的消息。 但她是北方出身,斷腸湖畔練出的水性,不足以在這種看似平緩、底下水流 卻重逾千鈞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論泅泳。 耿郎……現在怎么樣了?不知他,是不是還平安健康?她癡癡望著江流,直 到大雨滂沱,將她渾身淋得濕透,染紅霞都不想動一動。 (如果……就這樣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會揪著了?)女郎像要甩去這個 傻念頭似的搖搖頭,然后就看見那艘小舟迎面而來。 撐著竹篙、以為視線被雨水打煳看錯了的耿照倏然睜眼,有些傻氣的笑容越 笑越開,簡直要比雨過天青的日頭更加燦爛。 染紅霞渾身繃緊,淚水瞬間涌出眼眶,混著雨水滑落面頰。 (你……要去哪里?)耿照笑著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見了蓬頂下的老人,放下心來,而短暫的交會即將結束。 江流之上,什么也停不下來,無論這樣的重逢有多珍貴,想告訴彼此的話有 多長。 染紅霞探出身去,耿照攀著蓬頂,但對望沒法維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撐篙 ,以免小舟搖晃翻覆。 一頂傘蓋遮住了紛紛落下的雨點,黃纓打個呵欠,轉頭道:「紅姐,你都淋 濕了呀,這樣會傷風……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 把傘一扔,扶船舷急奔,轉眼即到船尾,差點失足,堪堪趕至的染紅霞一把 抓住,拉了回來。 黃纓被她抱在懷里,濕透的紗衫熨貼著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紅姐!耿照他……要去哪兒???為什么撐那樣破的小船?他有沒有……有 沒有聽見我叫他?會不……會不會回來?」 紅衫濕漉,勾勒出一身玲瓏曲線的修長女郎笑了,寵溺地緊了緊藕臂,用尖 尖的下巴輕輕摩挲少女發頂,如抱仔貓一般,聲音雖然溫婉動聽,口氣卻很堅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東西,他馬上就會回來的……一定是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