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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49卷)282

    第二八二折

    青蘋之末始于風逐

    耗費公孫一族無數才人兩百年心力,皓首窮經、焚膏繼晷以成的武庫,在皇

    圖圣斷問世后終于有了名字,名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絕

    大、對手難敵,而是如碑林般,銘記著「重建無上刀系」這份偉業的最后一里路。

    「從來就不是一部刀法,沒法讓你從頭練起,成就一身藝業。

    于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么一丁半點,秘卷就是天書一部,看都看不懂,

    不如草紙實用?!刮涞怯孤柭柤?,又恢復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搓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無上瑰寶,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許多高手,畢

    生不過鉆研一二,已是受用無窮,沒誰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當目標——說不定有,

    但這種白癡完全沒有認識的必要,就算偶爾聽說,也一定要趕快忘掉,省得把屎

    裝進了腦袋?!?/br>
    (一……一百八十八式?。?/br>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頂尖高手的人生。還只算了落敗的那一半?!?/br>
    武登庸澹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錄百式,算算第三個百年間,世上

    也沒忒多以刀揚名之人,老祖宗們總算放寬眼界,開始找其他人麻煩,合著是不

    讓武林過上安生日子了。用劍的、用掌的、練氣的,乃至于奇門兵刃、槍戟暗青,

    只消站上了一門的巔峰,算是你倒了八輩子的血楣,有殺錯沒放過,全成了秘卷

    內的虎皮標本?!?/br>
    這過程毋寧十分慘烈,但被這么冷言冷語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來。

    耿照不敢真笑出來,轉念又覺欷噓?!高@么說來,公孫氏立身的根本,其實

    是破府刀藏。是這座寶庫造就了如許高手,才能留下皇圖圣斷里的勛記?!?/br>
    老人微露一絲贊許。

    「金貔建國后,破府刀藏抄了兩份,算上原本,共計有仨。京中原典,

    澹臺家奪國后自歸新朝所有,當年澹臺公明于南陵亂軍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

    便派親信快馬兼程,趕回帝都執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禁衛,確保有家可回,

    更為封存武庫,避免刀藏被毀,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關祖地的,就沒這運氣了。澹臺公明消滅幾位公孫藩王時,

    給一把火燒了個清光,約莫是個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卻非抄在紙帛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號沖陵、名諱上扶下風

    的那一位頗有先見之明,以失蠟法將刀藏鑄于銅簡。公孫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時,

    是迭上人命,一車一車將銅簡運出北關的,得以不被凍碎焚燬.我練的就是這?!?/br>
    耿照書讀不多,未聞公孫扶風大名,武皇沖陵卻是如雷貫耳,常見于各種民

    間傳說,即是頒下「天下刀筆令」那一位。

    武皇沖陵在位的時間極長,史冊上罕有比肩者,期間歷經宮斗、奪權、平叛,

    權勢極盛時又意在武林,企圖抑制龐大的江湖派門,晚年復有嫡嗣之亂……這位

    君王的一生可說高潮迭起,令諸多彈評說書大家愛不釋手,「劍斬三龍」、「平

    定五侯」、「智妃產子」等膾炙人口,誰家孩童都能說上幾則。

    耿照忽然意識到,武皇沖陵非如中信手伏魔、怒吞日月的神怪

    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與眼前的老者血脈相連,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樣魁

    梧的身形。幼時愛聽的那些故事,眼下竟變了模樣:

    五侯之戰成王敗寇,無比慘烈,肯定犧牲了許多無辜的軍民百姓;三龍云云

    絕非實指,許是三位絕頂高手的代稱?那么少年沖陵的「智取」之舉,未免有卑

    鄙混賴之嫌;還有青春少艾的絕色智妃,面對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

    清——這可是赤裸裸的宮闈丑聞!當初以為皆大歡喜的結局,如今只覺血腥撲面,

    思之極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

    老人的話勐將他拉回現實。不及緩過心緒,耿照急忙接口:

    「……想!若能一睹寶藏,晚輩死而無憾!」

    「呔!話說忒滿不怕閃了舌頭?」武登庸冷笑?!敢蠓蜃拥氖聰[在那兒,你

    現下死了,還不化成一條厲鬼,嗚嗚嗚地糾結不去?」耿照訥訥撓頭,還真擠不

    出半句以駁,只余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

    此生不求皇圖圣斷,只想在那座寶庫里走一遭,教胸中所疑盡釋,云清月朗,

    再無半點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誘。

    「……想!」耿照只差沒蹬著后腿跳起來。

    「我也想?!刮涞怯節M面遺憾,搖頭晃腦:「好多年沒見啦,滿滿的都是回

    憶啊。想我那在夕陽下奔跑的青春——」

    (……咦?)

    「前輩的意思——」少年冷靜下來,無視心碎落地的聲響,眼神寂冷,沉著

    臉問:「是指銅簡不在武登國呢,還是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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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簡不在武登國。我不知道它在哪兒?!?/br>
    老漢兩手一攤,無辜的模樣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應該說我用那幾屋子銅簡,換了武登國。不然你以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

    決定扛下滿朝文武的反對,為了個僅有一身功夫、沒替他做過半點事的年輕人,

    換取還不知在哪兒的忠誠么?下回再有這么好的事,記得叫上我,賣屁股也行啊?!?/br>
    ——所以說「奉刀懷邑」的武功和效忠,不過是后謝而已。

    沒有刀藏銅簡這份豐厚的前金,說不定還見不上末帝之面。

    對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顯小了,還想著安慰他一下,刻意輕描澹寫:

    「前輩修為登峰造極,堪比刀藏。有無身外物,料想也是沒分別的?!刮涞?/br>
    庸嘖嘖有聲,乜眼打量:「旭兒你這易容術行啊,能把胖子整成這樣,不靠馬屁

    為師都認不出來了,厲害的厲害的?!?/br>
    耿照干笑撓首,靈機一動,不丁不八挪過話頭。

    「據聞觀海天門有七言絕式一說,號稱以一招極盡宗門武學之精華?;?/br>
    圖圣斷所錄,應該也是這樣?」

    「你倒有見識?!刮涞怯箶[出前輩高人的架子,搖頭晃腦:

    「不過這樣的濃縮提煉,未必適用于所有招數,皇圖圣斷刀里的一式,有時

    也會是一路刀法,但須去繁就簡,淬煉到最細致精微,存其英華。你想,要是在

    秘卷里留一招不怎么樣,又或囉里囉唆渣滓甚多的爛招,這臉是要下丟幾代乃至

    幾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確是不行。

    「那前輩……可曾于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問?!刮涞怯惯肿煲恍?,頻搓大手,想裝客氣又扮不了謙虛,別

    扭得令人汗毛直豎?!感〉苣?,這個……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區區六式,不

    是什么能見人的玩意,不多說,不多說?!?/br>
    耿照點點頭?!盖拜吂涣说??!?/br>
    「你這禮貌虛文令人很不爽??!」老人惱火起來:「公孫武登兩姓加起來,

    再攤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國祚,夯不啷當都快四百年啦,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

    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給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著指頭,來來回回算了幾遍,慢條斯理道:「真是挺厲害的?!?/br>
    「你這吞吞吐吐的口氣更令人火大??!有屁快放!」

    「我是想以前輩這般造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錄多少進秘卷,也就是

    前輩一句話——」

    武登庸怒極反笑?!负媚銈€耿小子!這是在說我濫竽充數啊?!?/br>
    「晚輩怎敢說前輩什么竽什么數的,前輩您怎么說就怎么是?!?/br>
    「看來不給你點顏色瞧瞧是不行了?!估蠞O夫捋高袖管,氣虎虎道:

    「這六式你給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說是不是濫竽充數!氣死老子!」

    「晚輩一定睜眼瞧仔細!」

    「讓你頂嘴!來來來,給爺爺睜大狗眼——」

    「……后來呢?」

    晚飯過后,日九摒退左右,說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衛也是人精,明白國主與典衛大人有話要說,不讓婢仆打擾,日九親

    自秉燭,二少并肩行于廊間。

    相較午后與師父他老人家有來有往,席上耿照顯得無精打采,倒是武登庸意

    興遄飛,割魚勸酒,吃得紅光滿面,餐畢腆著大肚腩睡覺去了,怎么看都是慶功

    宴的架勢。

    「沒怎么樣?!构⒄諓灥溃骸杆先思冶葎澏紱]比劃,轉頭又說了個故事給

    我聽。今兒啥事沒干,凈聽故事?!?/br>
    日九「噗哧」一聲,見好友乜眸橫至,趕緊憋住,捂嘴干咳幾聲,好言勸慰。

    「原來是教我師父給涮了,難怪心里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激將法,

    估計已有挨頓好揍的覺悟,哪知又聽了個故事,這份冤哪……欸,不說笑不說笑。

    我師父就這樣,云遮霧沼,越較真他越想弄你。老實說今兒這樣挺不錯,我還怕

    他隨便找個藉口揍你,當是交差,沒想居然同你說了一晌。這不壞,比我想的要

    好多了?!?/br>
    耿照抱頭賭氣似的往橫欄一坐,朝空里蹬靴,甕聲甕氣道:「我倒希望前輩

    揍我一頓。皮rou疼能記事兒,好過空手而回?!谷站乓虚苤?,一條腿跨上鏤

    花欄桿,抖著尖頭微翹的魚鱗金縷靴,彷彿又回到朱城山時,渾沒半分國主的樣

    子。

    「你要想,今兒師父他老人家同你說的,是關于他回不去的故鄉之事,他從

    沒跟我說過這些。我覺得這一切并非毫無因由?!?/br>
    耿照無言半晌,訥訥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復許多,雙眼仍盯著靴尖地面,蹙

    眉喃喃:「你說前輩不待見我,但我對前輩并無不滿。只是時間不站在我這邊,

    若前輩于我,無助于對付殷賊,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準備也好。

    明日若還聽故事,我怕會無意間冒犯前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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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孫旭哈哈一笑,攬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國主的面上,不會打死你的?!?/br>
    耿照沒好氣瞪他一眼,揮肩甩開。

    「我沒這修養!一會兒打死你先?!?/br>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勃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倆意氣使然。你可以說

    是命?!谷站艔臋跅U一躍而下,回見摯友微露詫色,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數,

    越發現天機中亦有人謀,往往一念就能扭轉干坤,人力說是淼小,未必真那么小。

    既走到此間,何妨耐住性子瞧瞧?」

    ◇◇◇

    翌日耿照起了個大早,梳洗妥適,行至昨日那處中庭時,武登庸已在檐陰下

    蹺腳乘涼,口中大嚼,熟悉的油脂rou香繞柱盤桓,經久不去。一見少年,老人從

    身畔油紙包里擲來一物,拍去襟上餅碎,乜眼咂嘴:

    「獨孤容的壞毛病之一就是摳門,他當皇帝之后,驛館早飯只余白粥、醋芹、

    咸豆一類,吃得嘴里能澹出鳥來。嘗嘗這蔥rou火燒,越浦城頂一位,沒有別個兒。

    小心燙嘴?!?/br>
    耿照待過的流影城、將軍府,也算高級公門了,這話卻誆不了他。白馬朝自

    孝明帝始,公署確是厲行簡約,吏部的預算少得可憐。但日九堂堂國主,接待他

    的可是禮部,這方面決計不能小氣,以免墜了上國顏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

    小心接過火燒,恭謹致謝。

    不文居的蔥rou火燒無比美味,尤以出爐之際、兀自燙手為佳。耿照手里火燒

    熱氣騰騰,一咬開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黃guntang的蔥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馬識途,

    怕以為是從門外攤上買來,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腰間的黃油葫蘆。

    耿照搖頭?!赴兹绽锊缓??!?/br>
    「巧了,我也不喝?!箤⒑J扔來,才拿起一枚火燒咬落,邊嚼邊吹,吃得

    稀哩呼嚕?!肛S水橋頭無名老鋪的茶心茶,我記得賣茶的老頭姓朱,破爛旗招上

    寫著茶心那家便是。

    「這茶又苦又澀,味道極差,苦到極處雖會回甘,但那時多半你也不在意了。

    一枚銅錢一碗,三枚能打滿一葫蘆,人說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熱,只

    差不能壯陽。趕緊喝趕緊喝,吃飽喝足干活兒啦?!?/br>
    耿照一怔抬頭,差點給油黃葫蘆砸了腦門。

    所幸「蝸角極爭」快絕天下,唰唰兩聲衣影翻揚,少年松開持物之手,接住

    葫蘆,左手勻過火燒繼續往嘴里送,只呆怔的表情未變,襯與手舉葫蘆口嚼火燒

    的模樣,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兩聲,皮笑rou不笑的,瞇眼哼道:「好嘛,昨兒有人嫌說話無聊,

    非得活動活動筋骨……您的要求,我們聽到了!今兒的安排包君滿意?!?/br>
    長孫旭絕不可能跑去跟師父說自己的小話,看來昨晚兩人的交談,始終都在

    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聽小輩說話,委實太過掉價,耿照一直相信

    日九之言,認為他游戲人間的姿態是為了掩飾傷痛、強迫自己走出過往的陰霾所

    致,此刻深覺老人所為大失高人體面,不禁瞠目結舌。

    昨晚細思了摯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決定再給自己和老人一次機會,

    好生完成這三日之約,豈料今日尚未開始,又被老人惡劣的行徑狠狠打擊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氣咽下火燒,勐灌一通茶心茶,差點給苦成了一團皺臉——更別

    提一旁爽朗笑出豬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惱火——緩過氣一抹嘴,咬牙道:

    「請前輩指教?!?/br>
    「那便開始啦?!刮涞怯剐Σ[瞇問:

    「你想要的,是大還是小呢?」

    耿照毫不猶豫地選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選小,正如昨晚對日九說「皮rou痛能記事」,

    耿照從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對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終都

    不明白。

    武登庸欣慰地點頭。

    「難得客倌不貪哪,好樣的好樣的。正所謂買一送一,買高送——」

    「那個昨天已經截止了?!?/br>
    「……送低;買低送高,又紅又sao!」

    「你剛剛問的是大小?!构⒄沼X得自己的拳頭都硬了:

    「前輩分明是想又說一天的故事罷?」

    「動嘴巴輕松嘛?!顾尤痪统姓J了!撐都不撐一下。

    「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呢?」

    「你動筋骨我動嘴啊?!刮涞怯购衿は涯?,居然一點也不害臊,怡然笑道:

    「你若選大,我便揀一路上乘刀法傳授,當然是招式少的,能學到哪里

    且看你的造化——先說這可不是什么上選,因為教不完。你既選了小,那就

    沒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幫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br>
    耿照氣頭過了,倒不覺選錯。再厲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幾日里練成,更別提

    在一日之內,將心訣、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虛境中重復翻閱記憶,卻不

    能憑空補上闕遺。

    問題是,耿照就沒學過什么刀法。

    「怎這么說呢?你這孩子真是太謙虛了?!刮涞怯箯膽牙锶〕鲆恢挥筒及?,

    耿照正覺眼熟,見老人解開布包取出一本薄冊,搖頭吟哦:「霞照刀法,龍口

    村人氏耿照創制,染紅霞恭錄……」

    耿照的臉一下脹得血紅,胸中意氣上涌,再顧不得應對禮節,勐朝老人撲去,

    沖口道:「……還我!」眼前一花,勐撞入老人胸口,卻無半分實感,緊接著整

    個人「轟!」撞塌了鏤花欄桿,著地一滾,旋即躍起,卻見老人懶洋洋窩在適才

    自己所在處,葫蘆就口,飲得有滋有味。

    自遷入朱雀航,耿照便將這部珍而重之收藏起來,不僅裹以數

    層油布,更鎖進一只精鋼鐵箱,藏入書柜暗格,連寶寶錦兒都不知曉。以武登庸

    的修為,摸入宅中搜出薄冊,料想潛行都諸女亦無所覺。

    稍稍冷靜,明白老人身負「分光化影」,要從他手里搶東西,怕比殺死對子

    狗更難,強抑火氣,抱拳躬身道:「晚輩一時煳涂了,冒犯之處望前輩海涵。此

    物于我無比貴重,還請前輩大人大量,還給晚輩?!?/br>
    「你生氣是應該的,太壓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題字,里頭寫

    了啥我沒看,也沒打算看?!刮涞怯故諆匀霊?,澹道:

    「你同這些個姑娘怎么著,本不干旁人事,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冊

    若流入有心人處,現成就是鐵證,說水月停軒的二掌院,同鎮東將軍府的耿典衛

    有私情,屆時你便想抬著八人大轎娶她過門,也來不及了。

    「到了這一檻,哪怕水月停軒和鎮北將軍府有一萬門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

    不能嫁;非但不能嫁,還要找你算帳,兩邊既沒好處,偏又不能不打殺。你覺得

    這是定情物,我看著像催命符,估計你是不肯毀掉的,暫時保管在我這兒,哪天

    你打算將染家丫頭娶回來,再還給你?!?/br>
    耿照聞言一凜,立時明白其中兇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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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皇前輩能潛入朱雀大宅,殷橫野豈不能乎?以蕭諫紙的身份地位,流言戰

    中尚且遭到如許攻訐,紅兒若卷入風暴,后果不堪設想。

    聽武登庸未窺私隱,耿照的心緒平靜許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謝。

    老人只一擺手,將貯裝苦茶的葫蘆扔給他,耿照本欲謝絕,見老人指了指撞塌的

    欄桿旁,還裝著幾枚蔥rou火燒的油紙包,才明白是交換之意,忍笑捧回;見他吃

    得津津有味,忽覺一切荒謬至極,由衷嘆道:

    「前輩來守這三日之約,足感盛情,晚輩若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當補報。

    如前輩言,短短三日,傳功授藝本就勉強,知其不可,實沒有強求的必要?!?/br>
    武登庸頭也不回,邊吃邊笑?!改阋舶l現咱們倆真不對盤了,是不?」

    「日九有個說法。不過我想……」耿照也笑起來?!盖拜吽詷O是?!?/br>
    「別聽他的,小胖子凈安慰人?!刮涞怯箵u頭道:「我打算當個和藹可親的

    傳功長老,隨手掏大禮包送你的,但你實在不對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惡多端,

    倒也罷了,偏偏又干得不錯……怎么說呢,讓我很悶啊。

    「連不夠喜歡你這一點,都讓我像壞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別老

    想當好人行不?貪一點慫一點行不?讓我更喜歡你一點,要不更討厭你也行啊,

    不上不下,悶煞人也?!?/br>
    「晚輩也不是有意的。誰不想要大禮包啊?!?/br>
    耿照摸了摸鼻子,雖是萬般無奈,笑意卻莫名酣暢。把話說開后,不知怎的

    輕松多了,只要不想著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點竅開光的金玉之鑿,相處倒

    不甚難。

    「不如……你聽我說個故事?」武登庸顯然是有始有終的脾性。也可能是年

    紀大了,想改任「說皇」也不一定。

    「那我還要一只火燒?!沟糜悬c什么才能忍。

    「成交?!刮涞怯沟溃骸缸蛱煺f到我留六式在皇圖圣斷的秘卷里,上下四百

    年間,只能排第二。記得不?」

    「記得?!构⒄仗匾膺x了只飽滿的蔥rou火燒,rou餡才足。

    排名的,在皇圖圣斷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孫扶風。

    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孫家自己就有登門挑戰的傳統,從而衍出一套嚴謹的

    制度:

    禁暗夜私斗、事前傳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說了。比武時除雙方目證,

    當地耆老、朝廷機構亦可推派公證人,每戰須得有三方之證,始能成立;戰后必

    有錄狀,亦作三份,經公證人簽字畫押,比武的雙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則由當地

    衙門保管,定期造冊,呈送朝廷建檔。

    戰敗的一方,日后可據此狀,向勝方挑戰。若不欲恩怨牽延、僅僅止于一身

    的話,亦可簽下無遺仇生死狀——這也是金貔朝獨有的發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認可的存在,門派勢力之爭,可透過公開

    的比武解決。武人與匪徒的區隔,從未如此涇渭分明,江湖勢力的發展到達了前

    所未有的高峰。

    公孫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業,立國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內

    憂外患,背后都有各門各派的影子。繼任的武皇人人習武練刀,雖說源自恃武開

    國的家風,實際上也有其不得不然處。

    問題是:富貴榮華,從來是武者的大敵。

    到了公孫扶風這代,曾以皇圖圣斷刀威懾天下的公孫皇族,于稱帝之后,僅

    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還是開國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

    舉世皆知。

    而以武論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當各方江湖勢力蠢蠢欲動,雪上嚴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開的

    比武中,敗給一個叫「青萍刀」的、籍籍無名的小門派。

    「……堂堂公孫皇族的高手,為什么要去挑戰一個鄉下門派?」耿照立馬便

    聽出了不對。武登庸倒是一派從容,聳肩道:「可能是因為青萍刀里有個漂亮的

    師娘或小師妹,也可能想挑個軟柿子干掉,混水摸魚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

    …無論什么理由,這本身就是腐敗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該發生這種事?!?/br>
    比武的過程無懈可擊,沒有可做文章處。輸了就是輸了。

    朝野上下并不當一回事,勝負本有運氣的成分,又不是打不還手,比斗哪有

    萬無一失的?但公孫皇族丟不起這個臉,于是有人請纓雪恥,欲為武皇守護尊嚴,

    然后又在公開的決斗里,敗在青萍刀下。

    「……這就有意思了?!构⒄粘缘袅俗詈笠幻痘馃?,饒富興致?!赴凑展适?/br>
    的套路,這青萍刀應該不斷打敗前來挑戰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顏面掃地。

    他們最后干掉了幾個?」

    「三十三個?!?/br>
    耿照差點被苦茶噎死。

    「一個無名的鄉下門派,能夠打敗三十三名公孫皇族的使刀高手?」

    「嚴格說來,青萍刀嚴守愚打敗了六名前往挑戰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

    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br>
    公孫家開枝散葉,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為侯者,也有自立門派的。青萍刀嚴

    家的六連勝,徹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時挑戰書如雪片般飛來;雖無人

    敢向武皇搦戰,但那些自立門戶、外地封侯的,全成了眾矢之的?;蕡D圣斷刀的

    不敗神話,眼看將成笑話一樁,而皇族中已無成名高手。

    「公孫扶風在民間長成,回歸皇族不過數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庫。武皇嫡系

    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許他用刀,當公孫扶風打開武庫大門,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

    侯出戰時,腰間佩的是一柄長劍?!?/br>
    出身民間的皇族青年以劍使刀,拿下公孫氏三十三敗后的頭一勝,從此踏上

    他長勝不敗的決斗之路。

    不久武皇駕崩,五侯亂起,公孫扶風臨危授命,屢建殊功,掃平了內外的競

    爭者,最后登上帝位,以「沖陵」為武皇尊號。

    「……這個故事很勵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錯的,有新意?!怪徊恢臀矣?/br>
    什么關系,耿照心想。

    「公孫扶風這人懶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殺,就是不肯坐下來濃縮凝練,將

    克敵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這么個人,在皇圖圣斷刀里留下了十七式,

    讓我們其他人看起來跟棒槌一樣?!刮涞怯沟难凵裼悬c厭世,搖頭道:

    發鈽/回家的路ⅴⅴⅴ.○Μ

    /家VVV.оm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幫他錄下的,有時是決勝的那一招,有時是沒頭沒

    尾的幾招拼湊,說不上一套,但都厲害得很。頭一回留招,人家問他要叫什么,

    他便在秘卷留下起于青蘋之末六字。有人說是應了名諱里的風字,有人

    說是指青萍刀嚴家,還有鬼扯什么起于寒微、終成帝王的。我覺得他就是隨手亂

    寫。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問這式叫什么好呢,卻讓他白了一眼,沒好氣道:

    你們是白癡么?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連字都不題了,此后回回如此。秘卷

    里的題名留了空,總得有個章程不是?逼得我們這些后人只能管叫青蘋第二

    、青蘋第三,一路叫到十七?!?/br>
    耿照笑道:「這位武皇也真有趣?!?/br>
    「那是沒弄到你?!刮涞怯购叩溃骸肝仪七@十七式時,只覺他媽見鬼了,有

    的勢若雷霆,橫空驚天;有的冷銳毒辣,倏忽無蹤……這能叫都是同一招?

    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氣虎虎的模樣逗得挺樂,忍笑問:「前輩以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罵罵咧咧,似未聽見,顯然當年修習這位武皇沖陵所遺,沒少吃

    了苦頭,兩人隔世結下梁子,多年難解。耿照又重復一次,老人止住罵聲,突然

    轉過頭來,定定望進少年眸里,似笑非笑。

    「得問你啊。你以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聲詫笑起來,見他并無促狹之意,登時有些迷惑。

    武登庸凝視良久,忽然挪開視線,望向耿照腰側;耿照本能順他的視線乜去,

    老人目光又轉射肩頭……瞬息數易,少年只覺一股逼命似的壓迫感襲來,跟蕭老

    臺丞鋒銳如刀的視線不同,是刀皇前輩注視的方位、角度和頻率,造成這股異樣

    的壓迫,同時又有著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嘩啦一聲巨響,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欄桿碎片里,背門

    留有撞擊過后的隱隱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處,雙手交迭,隨意擱在下腹間;自

    己卻不知何時退到了丈余外,又撞塌了小半鏤槅,忽然省悟:

    「前輩……前輩的目光銳迫,竟能逼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額頭,滿掌溼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澹澹哼道:「休息夠了罷,要來啦?!?/br>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卻不知從何而來,這是連面對殷賊都未曾有的危機感應,

    未及凝思,急急舉掌:「前……前輩!可否……可否給我一柄刀?晚輩抵……抵

    擋不??!」

    老人長笑:「刀長兩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兩半,豈非已在你手?留神,這

    便來了!」勐然抬眸,目光直射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動,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揮刃格開,意未動而身刀先動,單膝跪

    在槅扇碎片之間,行云流水般抵擋著電射而至的逼命視線,雜識次第沉落,心境

    越發空明,周遭的蟲鳴鳥叫帶他回到意識里的某一處:同樣單膝跪地,同樣刀氣

    逼命,長街里風帶血氣,那是來自開膛對剖的一地馬尸,以及無懼死亡、前仆后

    繼而來的南方勇士——

    他明白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了。

    視線化成一道道鋒銳的刀氣,遠處發動攻勢的也非刀皇前輩,而是那一身黑

    衣如蝠的覺尊見三秋,每道攻擊都跟深深刻印在識海里的一模一樣,耿照或不記

    得,但虛境自行辨出了熟悉的軌跡,在少年意識的最深處與之共鳴……

    一如前度,耿照擋下每一道rou眼難辨的刀氣,為保護倒臥身畔的摯友,但事

    態的發展始終沒能過渡到后段;一記不漏地格開數百、乃至數千道刀氣之后,攻

    擊再次從頭展開,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厲的勢頭,更刁鉆的角度。這不是覺尊,

    耿照能清晰察覺。這人……要比覺尊強得多了。

    而他不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進取為標,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后。

    (守御,方為刀法之極意?。?/br>
    那種神游物外、得心應手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不知輪回幾度之后,身子赫然

    一昂,就這么忽悠悠地脫體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見黝黑精壯的短褐少年掄

    轉單刀,一絲不漏地格擋刀炁;轉頭四顧,長街兩側的黑瓦白墻,垂覆出墻的濃

    蔭,拂過林葉鳴蟬的午后之風……

    耿照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過在不經意間,每一瞥、每一聆所遺留在識

    海深處的知覺片段,重新于虛境中堆砌、還原出來的真實場景;因人識所不能及,

    無有變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從未如此際一般,彷彿在虛境之中又入得一層虛境,才能看見虛境中的

    自己……這么說來,虛境到底有多少層次?再往下一層,所見又是何種景況?

    耿照并未繼續「深思」——在虛境中,思考是少數極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體「想」著什么,可能下一霎便會清醒過來,如遭虛境所逐;若勉強

    為之,不但當下異常痛苦,返回現實后不免頭痛欲裂、惡心反胃,還有許多說不

    清道不明的不適。故每回潛入虛境調閱記憶,靠的是入虛靜前的一絲清明。

    還好此際最吸引他的,是虛境中那「耿照」格擋覺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詳鏡中人般看著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覺入了迷。

    那些原本該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屬的刀招,錄于冊中各自為政,彷彿九幀相

    異的圖畫,在持刀少年手里卻徹底變了模樣,隨幾千幾百道無形刀炁飆至,九招

    化出各種應對之法,彼此之間有相似亦有乖離,卻隱有一條相通的理路貫串,只

    是他從未發覺——

    他早該發現的。它們來自同樣的源頭,怎么可能無法貫串,毫無關連?

    耿照一瞬間又回到了「身子」里,繼續舞刀成圓,抵御颼颼射至的無形刀。

    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對少年來說忽然有了意義,他開始明白為什么這一

    掃游刃有余,而那一撩險象環生;他的刀開始對他說話,而身體持續回應著這份

    絮語,逐漸交織成澎湃洶涌的共鳴……

    「……耿照,是我……」熟悉的語聲鉆入耳蝸,黏膩和悶鈍忽從百骸末梢倒

    灌涌入,身體開始變得沉重,不再輕盈如絲。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現實?!浮?/br>
    點住手!」

    少年勐然睜眼,手刀被格在一雙rou掌之間,凝練的刀氣瞬間迸散開來,余勁

    將地面上狼藉的各種碎片——欄桿、檐瓦、磚頭,不知名的鐵件,四分五裂的兵

    器架子,和幾近粉碎的石鎖——卷得離地數尺才又轟然散落,現場如遭龍掛肆虐,

    慘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正欲開口,忽覺體內一絲氣力也提不上,幾

    乎軟倒,恰被日九雙掌撐住。煙塵外余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窮山鐵衛團團包圍,

    如臨大敵,連一抹輕細的呼吸也聽不見。

    日九見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聽見動靜趕來時,呼延宗衛已讓征王御駕

    的最精銳將此地圍起,國主雖曾吩咐,今日誰都不許到這兒來,以免擾了駙馬爺

    和典衛大人,但院里飛砂走石墻塌柱倒,簡直跟被礟石轟過沒兩樣,已經到了無

    法忽視的地步。

    長孫旭先撤出侍女仆婦,花銀子打發了聞報趕來的各方公人,本以為師父正

    教到心神震蕩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獨個兒拆房,拆到入夜還不消停,偏

    又不見師父蹤影;擔心好友消耗過甚遺下內創,才冒險躍入戰團制止。

    「住得不開心直說嘛,我換一間給你,別搞拆遷啊?!谷站乓娝}象平穩,

    終于有了說笑的閑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維持雙手支撐的姿勢,扶著他就

    近坐上一片未毀的階臺。

    耿照嘴角動了動,累得沒法揚起,勉強嚅囁半天,逼得日九湊近耳朵,迭聲

    連問:「什么?你說……說什么?」

    「一招……」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才笑出聲,雙眼緊閉,老牛似的喘著粗息。

    「真他媽是同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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