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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證據,經過一年多的時間,竟也真的追查到了不少問題。 證據有了,接下來,便是要揪出害群之馬,彈劾徐延。 兩個都轉運鹽使司的官員雖然都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但也都知道,這是一件可能會掉腦袋的事。 因為那時徐延已與內閣臣員有所勾結,背靠大樹勢力不凡,他所任的職位,是自上而下的秘密利益鏈條中十分重要的一環,上至閣老,下至地方巡撫、知府,這些人都在這一利益鏈條當中。徐延這一個環節出了事,便會牽扯出很多的人。 而他們兩個人,無足輕重,人微言輕。在那些手握大權的人面前,他們不過如兩粒塵埃,那些人只需輕輕地吹一口氣,便能叫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既然有可能掉腦袋,那就只能選一個人來彈劾徐延。兩人很快達成了一致的意見,那就是不論是誰上疏,若是出了事,另一個便要替對方照顧家人。 接下來就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也是最難的問題,那就是由誰來上疏。 沒有人不怕死,可在社稷百姓和堅實的友情面前,這兩個年輕的官員卻爭相赴死。 那個時候,他們的心中充滿了浩然正氣,面對強權沒有絲毫畏懼之心。在盈盈的燭光里,在彼此相視的目光中,他們看到了對方的決心,卻都不愿意讓對方冒險,于是爭執了一夜。直到天亮,他們才分出了勝負,最終確定了上疏的人選。 那個人就是宋越的父親。 “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生有三萬六千日,何其艱難,死只有一日,何其容易。你既是我的同窗好友,便容我自私一些,選擇容易的吧?!?/br> 在這一場輸既是贏、贏既是輸的爭執中,他是通過這樣一句話來“取勝”,獲得赴死的權利的。 可惜事實證明,卵是擊不過石的。 宋越父親擬寫的彈劾奏疏在遞交給先帝前,被徐延的眼線發現并截獲了。這封自請奔赴地府的慘烈宣言沒有發揮其應有的作用,動搖徐延的地位,反而是驚動了徐延。先帝最痛恨官員中飽私囊,徐延因此而感到后怕和恐慌,并產生了自保的想法,他開始緊緊盯著那個敢于上疏彈劾他的年輕人。 不久后,在來自上層的壓力下,徐延很快就采取了手段。侵吞鹽稅本來是他做的事,卻被他巧妙地嫁禍給了宋越的父親,使其成為了替罪羊兼罪臣,被關入了大牢受刑。 利益的黑手無孔不入,牢門往往只能阻止人出去,卻阻止不了有人要進來。經歷三天的刑罰后,宋越的父親最終慘死于牢獄中。 只是這依然不能讓徐延感到心安。到了這里,故事也并沒能在一個還能讓人接受的程度內提前結束。 因為宋越父親奏疏中所提及的證據,徐延還沒有找到,那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在宋越的家人將他父親的尸體入殮的那天夜晚,因為白天的無限哀思和疲憊,一家人夜里都睡得很沉,以致于徐延派人潛入了他們家,都沒有人知道。 幾個殺手拿人錢財,替人買命,在宋越的家里上演了一場殘暴的屠殺。在夢中被一刀封喉,是當夜最幸運的死法。醒來后反抗的人,往往掙扎得聲嘶力竭血rou模糊,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那一夜,殘肢遍府,鮮血滿地。這般凄慘無比的場景,自此成了宋越暈血癥的癥結。 后來,終結這場徹夜悲劇的,是一場“意外”的大火。它被設定為燒毀徐延中飽私囊的證據,以及掩蓋殺人罪行。它徹底燒毀了宋越的家,徹底燒焦了他親人的尸體。 那天夜里,只有宋越的母親帶著他僥幸逃脫,剩下的十多口人,全部斃命。 那一年,宋越六歲。 后來,那位在爭執中落敗的宋越父親的同窗,也就是現在的宋知府,履行了承諾,把宋越當成自己的兒子撫養長大。 在這一背景下,宋越十七歲就考中了榜眼,并且不到三十歲就入了內閣。他是有天分,但是也付出了別人難以想象的努力。 因為于私,徐延是他的仇人,于公,徐延是大明的罪人。當年,在小小的身軀里,為親人復仇的種子和對太平盛世的希望種子同時滋長,終于到今天,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無數的人看不慣徐延只手遮天,祈求他出手,他們卻不知道,沒有人比他更想讓徐延落馬,手刃仇敵。他們也都不知道,他在內閣與徐延共事時,不得不聽他吩咐、看他臉色,扮演一個淡漠而只專注于公務,識時務懂進退的人,可其實他腦子里卻滿是死去的父親的臉,心里燃著一把始終無法澆熄的火。 有人把他當成扳倒徐延的精神領袖,也有人質疑他過于謹小慎微,貪生怕死,以致于遲遲沒有動作。他們卻不知道,熱血和勇氣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懂得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熱血,在歲月的無情消磨中保持自己的勇氣。 在沒有把握取勝之前,他只能一直隱忍,只能默默地盡力積累促進此長彼消,只能靜候一個契機。他一直走得很穩,很謹慎小心,在踏足內閣之前的每一步,都凝結了辛苦的付出和智慧的取舍。這是他的個性,也是他不得不做的選擇。 以前青辰曾經問過他,為什么左右兩只手都要練字,他當時沒有直接回答她。 其實不為別的,他只是要確保,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在,父親此前沒有成功完成的彈劾徐延的奏疏,要由他親手來將其寫成,親手呈給皇帝。 彈劾徐延,將其繩之于法,已是成了兩代人的夙愿。 而今天聽鄭貴妃這番話時,大約是到目前為止,他離達成夙愿最近的一次距離。 …… 夜里的街道很冷清,卻又只冷不清,霧蒙蒙的,就像如今的朝廷一樣。 宋越一直往前走著,黑靴踏在石板路上,高大筆挺的身軀迎著冷風。他的衣袖被風鼓起,身后的披風被吹得不停翻飛。 轉過一個街角,他在路邊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衣衫襤褸,瘦骨嶙峋,蜷縮著身子靠在墻邊,躲在豪門大戶的屋檐之下。 他走過去,解下自己的披風,蹲下身子披到那人的身上,“到我家去……” 喝碗熱羹吧。 可是話才說了一半,就打住了。因為那個人的眼睛是閉著的,在身上多了件柔軟溫暖的披風后,他也沒有半點反應。 宋越在他骯臟的懷里找到了他的手,指腹搭上他細如竹竿的手腕一探,沒有脈搏。 這個人已經死了。他只是大明千千萬萬餓死、凍死,沒有看到來年春天的百姓中的一個。 宋越對著他,靜默了片刻,然后站起來,繼續往前走。 他沒有取回自己的披風,任它留在了那個人的身上。雖然,那人已經不再需要了。 前路依然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