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一步。不怨他,“唐蘅”這名字十七載未聽過,生疏得很，忘記原是他的本名。

從前，爹，娘,jiejie,都這般喚他。數步距離,他踱到桌邊落座，桌面蓋著一張壓紋的凌錦，邊緣垂著絳子，他悄悄地攏在兩手中把玩。

睿王就著燈火看他，一直沒移開眼睛。

容落云頗覺不自在，垂著眸,而后伸手去夠桌上的茶盞。睿王回神，端起一把圓肚的金壺，親自為容落云斟一杯茶。

容落云啜一口：“勞煩三皇子?！?/br>
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話，輕飄飄的，沒幾份誠意，倒是含著些敷衍。睿王一怔，低頭給自己也斟一杯，道：“從前一向直呼其名，喚我孟霆元?！?/br>
他看一眼容落云，對方不吭聲，顯然以沉默來抗拒。

“還記得么，你曾為我伴讀大半年?！泵霄獪芈曊f，“有一回，太傅出題目考我，你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工夫?！?/br>
容落云說：“時年五歲，我記不清了?！?/br>
孟霆元抿唇淡笑，抬手放在桌上，攤開，掌心躺著三顆珍珠?！翱赡阌浀眠@個?！彼?，“這是我們的把戲，一顆在偏殿見，兩顆在西墻見，三顆在花園見?！?/br>
容落云緘默不語，孟霆元繼續道：“今日打街上過，三顆珍珠接踵而至，我險些控制不住推窗看看。這些年我時常想，你長得多高了，生一副怎樣的面容……”

孟霆元沉聲講著，字句懇切，卻見容落云無動于衷。他動了動手，探過去，試圖抓住容落云的腕子。

“小蘅，經年再見，我真的很高興?！?/br>
珍珠滾在桌面上，容落云拈起一顆，借此躲開孟霆元的觸碰，收掌一攥，珍珠變成了珍珠粉。

他說：“經年未見，我并非前來敘舊?！?/br>
孟霆元的心意落空，但不惱，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紙上寫著“求見”二字。收到時似驚還喜，恨不得日日揣著，更是日日盼著與容落云一見。

他問：“此趟前來，你……”

容落云開門見山道：“你在信中提及霍臨風歸塞一事，旨意頒發前，陳若吟曾向皇上諫言？”

孟霆元回答：“是，塞北情況不好，定北侯連上數道奏折，懇請父皇允霍臨風歸塞。父皇未當機立斷，私下里，丞相也建議如此?！?/br>
容落云問：“當真？”

孟霆元點頭：“我有事相稟，在內堂恰巧親耳聽到?！?/br>
當初是陳若吟建議霍臨風去西乾嶺，如今又進諫霍臨風歸塞，必定沒安好心。容落云沉默片刻，孟霆元捏著那張紙條，有些小心地問：“你來，是為陳若吟的異狀？”

他藏掖半句，陳若吟的異狀背后，為的是那霍將軍？

偏生容落云坦蕩，頷首承認，一臉的正大光明。

“我猜，陳若吟已經知道不凡宮與你有聯系，只是沒有證據?！比萋湓普f，“他還派了探子在西乾嶺，估摸也知我與霍臨風交好?！?/br>
如此一串，睿王，不凡宮，霍臨風，陳若吟便知三者為盟。容落云道：“他當我和霍臨風是你的左膀右臂，既然不凡宮無法即刻拔除，便將霍臨風派回塞北?！?/br>
總之，拆局為先。

可霍臨風一回塞北，又無異于縱虎歸山。

孟霆元摩挲指間玉戒：“丞相敢走這一步，必定另有謀劃?！?/br>
容落云道：“我也是這樣想，故而前來查探?！?/br>
十七年不曾北上，如今因一句話生疑，便跋涉千里踏足長安城，心里得有多在乎……孟霆元望著容落云，良久沒有吭聲。

可終究未忍住，他語氣松快地說：“你親自來很是冒險，提醒我，我派人查清也是一樣的?！?/br>
容落云道：“不必，我自己去辦便好?！?/br>
孟霆元愈發難抑：“小蘅，你很緊張霍臨風嗎？”

容落云睨著對方，十足的挑釁與驕縱?！安皇悄憬形依瓟n他嗎？不該緊張？”他站起身，移步梨木架前，端詳擺著的雙耳瓶，“我盡心拉攏他，發現跟他甚為投緣，共經歷種種，與生死之交無異。實不相瞞……”

孟霆元盯著那背影：“什么？”

容落云說：“他一走，我惦記得厲害?！?/br>
“小蘅……”

“我魂兒都丟了?！?/br>
“小蘅，休說胡話?！?/br>
“俱是實話，情真意切?！?/br>
孟霆元霍然立起，走過去，抬手捉住容落云的肩膀。他滿面憂色，掩藏著不易察覺的慚愧，道：“小蘅，莫與霍臨風太親近，會傷了你自己的?！?/br>
為何？因為霍釗殺了唐禎夫婦？

容落云盯著孟霆元的雙眸，為了拉攏霍家，苦瞞他十多年，如今又這般提醒他。怎的？待大業一成，霍釗年邁，再告訴他當年的真相嗎？

他佯裝還蒙在鼓里，仰著一臉無邪。孟霆元無力招架，松開手，一點點褪下無名指的玉戒。

如他所言，經年未見很是高興，奉上戒指說些旁的。

“你十八歲生辰時，我命人制了這枚戒指，想著有朝一日能送給你?！?/br>
容落云低眸瞧著，頂好的玉，戒圈里雕琢著花紋，細看是一片蘅草。他卻不接，淡淡地說：“姑娘家才戴這些，我不喜歡?！?/br>
孟霆元問：“那你喜歡什么，我都尋來給你?！?/br>
容落云回道：“我不喜歡蘅草，我喜歡云紋，喜歡畫著云紋的竹燈。還有燕子風箏，繡著白果樹的紈扇，靈碧湯的紅鯉?！?/br>
如此細致，聽不出端倪是傻子，孟霆元面露灰敗，青梅竹馬兩心知，這兩心已經在暗恨之中隔了肚皮。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太傅之事，容落云必定也是怨他的。

夜這般深，一名管事的丫鬟提燈而來，停在小暖閣的門外。敲門聲響起，丫鬟恭聲詢問：“王爺，您在里頭嗎？”

孟霆元恢復如常神色，語調持重：“何事？”

丫鬟說：“知道王爺繁忙，王妃親手熬了參湯，卻尋不到您?！?/br>
孟霆元回道：“不必費工夫，叫王妃歇下罷?！彼抗庀⒆?，不禁投到容落云的身上，待丫鬟走遠便說，“……我成親了?！?/br>
容落云點點頭：“恭喜?！?/br>
孟霆元有些生硬地說：“父皇指的婚事，我無力違抗，與她也沒多深的感情?！?/br>
容落云面無波瀾地聽著，著實不太關心，娶羅敷還是娶無鹽皆為對方的私事。但他明白與相愛之人廝守是何等快活，于是安慰道：“你是皇子，往后娶二三側妃總會有喜歡的?！?/br>
一句話叫孟霆元噎住，玉戒送不出，心意道不明，要活活在這小暖閣中憋屈死。燭心輕爆，他從懷中掏出一紙信封，將玉戒丟在里頭。

“此乃長安城的布防圖，還有丞相府的地圖，我知道你今夜為它而來?！泵霄f上，“這下總該接了罷？”

容落云接?。骸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