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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考慮的事情比兩個年輕膽大的大夫要多得多。當初下令厚葬這數名俘虜,不僅僅是出于對其忠義的敬佩,同時也是為了彰顯唐軍的氣度和容量。所謂逝者為大,把已經入土為安的人重新挖出來,不僅是對死者的不敬,傳出去,也會壞了唐軍難得維護起來的善待俘虜的名聲。但若真如吳議所推測得那樣,這幾位咬舌自盡的俘虜就是傳尸一疫的來源,那新羅軍用心之陰毒,就是挫骨揚灰,也難消他心頭之恨。正猶豫間,便見一道瘦骨頎長的身影出現在大帳門口。“沈博士,你來得正好?!崩钪斝忻φ泻舻?“老夫正有一事,想要和博士商量?!?/br>沈寒山背著耀目的日光款款走來,臉上凝重的神色漸漸浮現:“可是為了我徒弟要開棺驗尸一事?此事小郡王已經提前通傳給我了?!?/br>兩個人落了座,兩雙老道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面前兩個恭敬肅立的年輕人,等著他們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吳議和易闕對視一眼,還是易闕這個李謹行面前的舊人先開了口。“第一例換上傳尸的是三貓兒,他以前是負責給新羅俘虜送飯的,在四月就出現了傳尸的癥狀。而后出現的幾例病人,或是做過俘虜的看守,或是負責埋葬俘虜的士卒,多多少少都和這些俘虜有所接觸?!?/br>易闕一口氣倒完胸中的話,最后才抬眼望向李謹行,眼神凝重:“若真如吳議所言,肺蟲布散于空中就可以侵入人體,那么這些俘虜極有可能就是新羅所埋下的一顆暗子,當初他們咬舌自盡,恐怕并不是因為不肯歸順,而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病況?!?/br>“可你方才也說了,三貓兒是春四月發的病,而那些俘虜三月就已經自戕?!崩钪斝胁挥赏蛏蚝?,用眼神征詢著這位專擅時疫的老太醫的意見。沈寒山道:“傳尸一疫,并發染而發之,在長安之時,天后曾下令命十名死囚點染帶肺蟲的痘漿,而第一例發病的,也隔了一月之久。若從時間上推算,倒也不算無稽之談?!?/br>吳議接口道:“雖然時隔近半年,尸體恐怕已經腐敗,但所幸當時將軍用棺槨土葬,而肺蟲所蛀食的病灶難以腐化,所以只要剖尸驗明,就可以知道此事的真相?!?/br>話音落定,三人的目光齊聚在這位不算老邁,但足夠老道的將軍的臉上,就等著他拍案給出一個決斷。李謹行緘默半響,還未開口,便聽得砰然一聲,將他從沉思中驚醒。易闕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如一道堅固而冷硬的石碑,眼神中刻著堅定二字。“下官明白,將軍是擔心唐軍的聲譽受損,但將軍又可曾想到過病帳之中那些日日夜夜不得安眠的病患?若不能給他們一個明明白白的解釋,勢必會寒了他們的心,唇亡齒寒,一旦他們的心寒了,整個軍心也會跟著動搖。下官雖然無行軍打仗之才,也懂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八個字?!?/br>“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從他口中說出來,如一陣疾風厲雨掀面而來,直接擊中了李謹行心中最深的擔憂。吳議見他面色隱有動搖,亦折腿跪下,神色鄭重:“攘外必先安內,是要在外的聲譽,還是在內的軍心,還請將軍三思?!?/br>兩個年輕人并排跪在面前,用臉上堅定的神情告訴李謹行,眼前這個抉擇,并不比行軍打仗中任何一個關鍵的選擇要簡單,此事關系到四萬唐軍的性命與人心的向背,一步走錯,可能全軍覆沒。李謹行已經不算年輕了,數十年的兵戎生涯染白了他的鬢發,削瘦了他的rou體,也給他的額上刻上一道道比刀疤更深刻的皺紋。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撲滅他心中熊熊燃燒的那團火焰,也沒有剝掉他疲倦的眼神中睿智的光芒。他很快做出了抉擇。“就按你們說的,開棺驗尸?!?/br>——解剖這件事,吳議上輩子也干過不少了,但擺在他面前的,往往是已經沖洗干凈并且才從福爾馬林撈出來的完完整整的尸體,雖然氣味常常刺鼻得令人留下眼淚,但還算勉強可以忍受。直到現在,他才明白,當初他流下的肯定是感動的眼淚,如果沒有偉大的福爾馬林,那么他天天要承受的就是現在這樣撲面而來的死老鼠的味道。雖然這些俘虜的棺材都在陰寒的地底封存著,但無孔不入的細菌還是悄悄地腐化了這些死了近半年的尸體,棺材板被重新揭開的一瞬間,就像開了個下水道的井蓋似的,各種一言難盡的氣味全部一涌而出,襲向人的口鼻。年長如胡志林者,早已受不住這樣的氣味,被扶去一邊歇息去了,就算是提出開棺驗尸的吳議和易闕兩個年輕人,也幾乎是扼住自己想吐的心情,強行蹲在已經腐成爛泥的尸體旁邊,用一根長長的樹杈細細地刨著尸體的肺部。好在結核的鈣化灶并沒有隨著肺部的腐爛而一齊消失,而是顯眼地留在了尸首的胸腔,吳議甚至還刨出兩個幾乎成型的結核球,都擺在尸體的一邊。不管是長安而來的大夫也好,還是留守買肖城的軍醫也罷,都是此行的個中老手,多多少少都有些解剖的經驗,一眼就能瞧出,這就是所謂肺蟲所蛀出的蟲洞,并且已經凝化為石,才保留至今。一眾人等都走馬觀花似的捂著口鼻探頭看了一遭,兩個年輕的大夫才松了口氣。眼前的尸首,就是新羅人所用的詭計的鐵證,而在場的諸人,都是可以講出兩句道理的證人。吳議剛剛從尸首旁邊撤開兩步,李璟已經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水盆過來,巴巴地捧到吳議的面前,讓他好舒舒服服洗個手。吳議正被尸氣熏得滿腹惡心,本來就羸弱的身子已經快站不起來,雙手浸在熱熱的水里,才算是稍微舒坦了一點。李璟細心地從袖中取出一方干干凈凈的巾子,蘸著熱水,細細地替他擦了擦臉。易闕冷眼瞧著這師徒兩個黏黏糊糊的勁兒,大闊步從吳議身旁擦過,帶出一股掀飛衣袖的風。“易師兄?!眳亲h忙喊住他,“你也來洗洗手吧,這些得過傳尸的人的尸首傳染性很強,還是多加小心的好?!?/br>易闕冷冷覷他一眼,心道這人除了醫術專精,別的地方竟然就是個傻子,這小郡王如此殷勤體貼,擺明了只孝順他一個,不管是籠絡也好,真心也罷,都輪不到他這個外人橫插一腳。他也懶得和吳議多加解釋,只拂手在眼前扇了扇,看不見你們師徒兩個膩膩歪歪的德行。“我自去熬幾碗百合固金湯來,況且眼下事態緊急,此事我還要速速回稟將軍才是?!?/br>——“此話當真?”李謹行雖然心中隱隱已經有了預感,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