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37
被潮冷之氣所圍困,令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春天。 “過來烤火?!蓖醴蚰系穆曇趔E然將她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許稷回頭看了一眼,走過去在火盆旁席地坐下,伸手感受了一下撲騰而上的熱氣,因這突如其來的溫暖,雙肩不自覺哆嗦了一下。 手漸漸暖和起來,而頭發的濕冷卻緊緊附著于頭皮,令人腦殼都疼。她抬手解開幞頭,濕嗒嗒的頭發便往下滴水。一旁的王夫南看在眼里,霍地扯過一塊大手巾,抬手就往她頭上一罩,順理成章地按住她腦袋一通揉。 許稷欲奪手巾,手卻被王夫南按下去:“你不要動!” 他似很有經驗,下手的力度及快慢都有所控制。許稷手里抓著幞頭,低頭皺眉任他擦頭發,不遠處的燭火隔著白手巾隱隱約約閃動,令人不舒服,許稷索性將眼闔上。 盡管他指腹傳來的壓力溫暖又恰到好處,但許稷仍覺不自在。她很少與人親近,哪怕熟悉如千纓,也未與她擦過頭發。都說人之腦袋很是重要,被摁著腦袋搓揉一陣,像是被人當成了豢養的動物。 而王夫南給她擦著擦著不自覺放緩了動作,她頭小,張開手一覆好像就沒了,掌側大魚際時而擦碰到她的臉,涼滑又潮濕。拇指側貼著她涼涼耳垂,更能察覺出兩人之間的溫差。 按著手巾往后移至發際處,恰恰掩去花白頭發,露出來的正是尋常少年顏。 王夫南垂眸看她,光亮額頭往下是平整眉毛,眼皮耷拉著,眼窩因過勞有些輕凹,睫毛不算柔軟也不算長,鼻翼微微翕動,雙唇輕闔,梨渦仍陷。 分明不是什么傾國貌,呼吸間卻令人心燙意亂。 王夫南暗吸口氣,抑住心中起伏,像丟掉燙手山芋般松了貼在她耳側的手,另一手則按著她腦袋胡亂搓了兩下,將手巾丟給她,別開臉往火盆里扔了一塊炭,淡淡地說:“衛將軍也是壯年就白了頭發?!?/br> 他乍然提起衛征,令許稷有片刻錯愕。她睜開眼,垂眸看著火盆里燃燒正旺的木炭,閉口不說話。 王 夫南則接著坦白他與衛征間的舊事:“那時我問他是不是上了年紀才如此,他卻說自己還很年輕,只是休眠飲食不當所以白了頭發?,F在想來,大約是心太累了。西 征耗費了太多精力,回朝又要面對泥潭,的確輕松不起來?!彼哉Z平緩,回憶味道也很淡,仿佛那些事是發生在平靜的昨天。 許稷仍然不說話,她都是從別人那里無意獲知關于衛征的一切,從沒有主動探詢過。 王夫南從她諸多反應中已是判斷出,她那位住在昭應的“阿爺”許羨庭并不是改名換姓的衛征,而只是她養父。 她的父親衛征,應已經不在了。 那么她的母親,她的其他家人呢?王夫南不得而知。 衛征與朝廷失聯那會他還很小,許多事并不能懂,到了七八歲時,聽周圍人提起衛征,則多是“好好的為甚么要叛逃?”、“驍將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吧”的說法,那時他只隱約知道,贈馬給他的衛將軍似乎做了身為軍人最恥辱的事。 后來朝中勢力更迭,這種說法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反是“征戰未歸,骸骨埋異國,真是太慘了”、“聽說妻兒當年為避禍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概也是死了吧,真可惜”。那時他已蔭任千牛備身,從懵懂幼童到想法最動蕩的少年時期,再聽到這樣的話,心中盡是慨然—— 言論遭受權力cao控,一個人的生死也可以被編排出如此迥然的兩套說法。 可即便慨然也是無用,到他有能力去探查當年實情及衛將軍家眷下落時,很多線索都斷了。 王夫南看一眼走了神的許稷,忽起身去值房拎了壇酒來,又拿了兩只陶杯,倒了一杯遞過去。 許稷低頭輕嗅,是她從沒有喝過的酒。 外面雨聲毫無停歇的意思,風雨拍打著門,仿佛身處波濤大海中。她飲了一口酒,偏頭看了一眼那門,忽聽得王夫南問道:“你母親還好嗎?” 許稷將目光收回,捧陶杯而坐的模樣乖得像只貓。她清亮的眸子盯住王夫南,又吸了吸鼻子,用帶著微弱鼻音的聲音,非常平靜地回道:“我母親去世了?!?/br> 王夫南聞言立刻打消了再問的念頭,可許稷卻接著這話題說了下去。 “父 親過了而立之年才娶妻成家,母親那時候十八歲,他們之間有十五年的距離。我讀過母親的小札,她年輕溫婉有學識很懂生活,但父親卻是心性古怪的粗放武人,他 們彼此尊重,卻算不上情投意合,也因為聚少離多,沒有多少親密。后來父親出事,母親雖明白諸人潑來的皆是臟水而并非事實本身,但她身為心高氣傲的世家女, 自覺等不到翻盤那一日,遂自盡了?!?/br> 許稷緩緩地與一個并不能算太親近的人敘說父母的命運,心中卻很平靜。她又想,或許母親留下的小札也未必是真相。母親對父親或許也有過傾慕之心,他們之間也有舉案齊眉的短暫幸福,但那些都是她所無法再探知的部分了。 她說完將陶杯中的酒飲盡,又將空杯子放到王夫南面前。 王夫南很有默契地拎了酒壇又給她滿上,他想緩一緩室內這沉悶氣氛,遂伸腿勾過不遠處一卷羊皮紙,盤腿在許稷面前坐好,將其鋪開。許稷低頭去看,只見紙上所繪正是局勢地圖。 “與吏部說過了嗎?去哪兒?” 許稷身子微微前探,指了一處地方道:“這里,高密?!?/br> 她挑了個好地方,王夫南點點頭,卻說:“淄青李斯道心性不定,易被攛掇,眼下雖說是要以子入質朝廷且將三塊地讓出來,但有可能說反悔就反悔了。若發生這樣的事,我希望你哪怕是做戲,也要明面上跟著淄青,朝廷就暫時放一邊?!?/br> “然后呢?”許稷抬眸看了他一眼,“朝廷不會將我當叛徒一起剿了吧?” “你覺得可能嗎?” 不可能,因她仍是一顆有用的棋,應不會這樣早被放棄。 “那征討淄青是既定之事了嗎?” “是?!蓖醴蚰鲜趾V定地回了她,想必朝廷已是有了安排:“只要淄青一動反悔念頭,朝廷就會有所動作?!彼f著指了地圖上楊劉及陽谷等入經淄青的黃河渡口,又以手指比劃了線路:“至少有五路兵馬可調,宣武、魏博、武寧、義成,還有橫海?!?/br> 又是一筆大開銷,許稷下意識地想。 她還在低頭計較錢糧時,王夫南忽抬手拍了她腦袋:“若淄青被圍攻,朝廷兵馬打到高密,你不要做抵抗,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