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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人人罵我傅家,即便你我皆知個中清白,還是難以自辯。你師娘愿意與我一同赴死,弟子眾人也不愿離去,我雖問心無愧,但到底心有不甘。事到如今,唯有兩件事無法釋懷。一是明畫明書,他們年紀尚輕,不該受這罹難;二是我這多年經營卻要一夕俱廢?!?/br>傅平徽說到這里,火光沖上天空,照亮了半間屋子,他的兩鬢白發并不多,卻在這橫流火焰中反射出悲涼的白色。程翰良跪在他身邊,問,師父要我做什么?“我們這一行不過是臺上風光,大幕一合,幾代人薪火傳承又有誰能知道?都說子承父業,可是其中太難了,我自己慢慢摸索過來,實在不想明書也遭受這罪。懷景為人穩重,但行事常有顧忌,仁美雖有天賦,然而過于隨性,念辰則好憑意氣做事,決計不肯求全。所以,翰良,你可以說我自私,但我現在只有你了?!?/br>“我知道這事會陷你于不仁不義,但世事必有真相大白一天,師父年紀大了,這污名我是萬萬不能承認,所以,困難的事你來做?!?/br>傅平徽睜著枯竭的雙眼望向他,里面落滿了黯敗,在漆漆黑夜里定格成回憶盡頭。三百六十行,一方唱罷一家登場,幾代人都在逆水行舟,但最終不過是回到起點,如同愚公移山一般交給下一代。那晚槍聲不絕,夜空中排滿煙霧,好似野獸的利爪劃破蒼穹中的云朵,傅平徽唱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段曲——“望家鄉,去路遙,想母妻將誰靠?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喪了。劬勞!父母的恩難報,悲號!嘆英雄氣怎消?嘆英雄氣怎消……”程翰良從夢中驚醒,屋內燈閃了一下,一派平靜,沒有火光,也沒有故人,只有窗外的烏鴉偶爾發出兩聲鳴叫,他走出去,太陽將他的影子拉到遠處,時間在這一瞬仿佛被無限延長,有人替他打開車門,已等候多時,他捂著胸前那枚玉佩,聽到了一些很久很久之前的聲音,從心臟里傳出來,仍然發著熾熱。……李瑯玉在酒店客房里已經坐了兩小時,現在是四點三十,他只剩下三十分鐘時間,喬廣林將那把槍擱在電話座機旁,像一位獄卒監視著他的舉動,墻上秒針每走一步,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如同催命的倒計時。他把頭埋下去,能清晰感覺到大腦顱內似海水一樣冰涼。電話是在十分鐘后響起的,鈴聲尖銳,像把刺刀,捅在心臟上。李瑯玉喉結上下滾動,走到窗邊拿起聽筒,對面是渾濁的沙啞聲,喬廣林跟他說,人到了。李瑯玉向對面望去,街的另一側有一處舊房子,常年沒人,而這時候,他看到了程翰良,出現在那里。李瑯玉心里“咯噔”一聲,手背皮膚蒼白,有隱隱的青筋,喬廣林大概猜出他此時模樣,說,凡事都有第一次。“白姨呢?”李瑯玉問,對方拿白靜秋拴著他,逼他去跳這“懸崖”。“在廚房里煲湯,你五點之前辦完事,回來還能趕上熱乎的?!眴虖V林留下這狡詐言辭,便掛斷了電話,李瑯玉一個愣神,忽然覺得這聽筒沉重如鐵。十月末已經很冷了,大風削著他的臉,李瑯玉手腳冰涼,撥出一串號碼。“嘟”了三聲,程翰良走到窗邊,拉上簾子,側著身,接通了這個電話,一個“喂”字,聲音冷淡。他其實什么都沒準備好,以至于聽到這一聲“喂”,覺得仿佛有根圖釘扎著他喉嚨,全身的汗轟的一下冒了出來。李瑯玉垂下眼,半天沒動靜,程翰良也再無發話,幾只麻雀停在電線上,撲哧撲哧地飛來又飛走。“是我?!边^了十秒,他到底還是開了口,只是聽著像吞了塊石頭。那邊依然在沉默,李瑯玉屏起呼吸,面容僵硬地盯著對面那翠簾子,他能看見程翰良的身影。不一會兒,話筒里傳來打火機的聲音,男人點了根煙,吐出一串煙圈,接著極短的嘆氣聲。“上周我去廣州,那邊異木棉開了?!?/br>程翰良沒有半分驚訝,也沒有問他為何在這,只是說了這么一句平淡的家常話——“想同你再去看看?!?/br>李瑯玉一怔,握著手槍的右手抖了抖,眼窩有些發脹,“去那干什么?”“你上次說,想去銀行的對外事務部,正巧那邊有幾個人能幫上忙,至少以后順利點?!?/br>“荔灣區寶華路有一棟我名義下的房子,接著鬧市,挺方便,你去廣州后可以住那?!?/br>“出門一公里有家賣竹升面,做法跟北方不一樣,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br>“天氣會熱些,不過南方水土養人。你住久了就會喜歡上那里?!?/br>……他將這些瑣碎事一一道來,用一種和悅平靜的語氣,似乎再波瀾壯闊的動蕩到了他嘴里,都不過是“清風拂山崗”。聞聽這些話,李瑯玉心里那團酸澀情緒立馬發了皺,他把指甲嵌進手心,想用疼痛去捋平這酸澀,但毫無用處。“我不去廣州?!彼犚娮约哼@樣說道,“我要留在這。就算廣州比北平好一千倍一萬倍,我也不去。那里沒有,沒有……”沒有他想見的人,沒有程翰良。這是他的心底話,藏匿許久,說給自己聽。程翰良拉開簾子,推開玻璃窗,眼珠定在那個瘦弱的年青人身上。“你要的我都會給你。這是我欠你的?!?/br>他管這叫“欠”,一時讓李瑯玉紅了眼角,聲音可憐道:“你欠我的何止是這些,我要你還的,比這多多了?!?/br>程翰良捏著燃到一半的雪茄,望向遠處幾只麻雀,蜷縮成一團團芝麻球大小,他平靜道:“那就按他說的做吧,別等太久,手會生?!?/br>李瑯玉掌心一片濕膩,硬邦邦的槍具好像隨時都能打滑,可他不在乎這些,他被包圍在恐懼下的悲喪之中,怨恨卻無力,這些多重復雜情緒折磨著他,需要一顆子彈來破了這爛局。他吸了吸鼻子,說:“我打不準?!?。“師父教徒弟往往都會留一手,但這樣教不出真功夫。這方面,你父親對我沒保留,我對你也一樣?!?/br>這句話掐斷了所有退路,讓李瑯玉無路可退,四點五十五分,指針的速度愈來愈快,“咔、咔、咔”,仿佛有人在強行加快。他苦笑道:“去年今日的廣州賭石會場,如果我拿的是把有子彈的真槍,便早該殺了你,那時候我一定能殺了你?!?/br>“你今天也可以?!背毯擦加杷隙?。李瑯玉闔上眼,痛苦如車轍一樣碾壓在眉宇間,一瞬間他想到了許多事,有些模糊,有些清晰,現在悉數撐起了洪流大浪,向他沖來,從六月初七的大紅婚宴到陰雨綿綿的廣州墓園,從雪中尋白玉到點燭話家常,除了程翰良,還是程翰良,這些“欠債”,哪里能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