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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那塊墓碑,沒有字,生卒不詳。“這是誰?”李瑯玉問。程翰良挪回視線,目光里有掣動的悲涼,被雨水沖得很淡,他道:“是我此生唯一敬重之人?!?/br>李瑯玉心頭一動,輕輕踢走腳邊石子,“那為什么不刻字?”程翰良黯下整個眼珠,胸膛微微起伏,“不能刻,世人不容?!?/br>世人不容,這四個字掀起飄風驟雨,周圍草木竟也瑟瑟起來。李瑯玉喉嚨發緊,一團氣從心臟翻滾至嗓眼,消停不得。“他怎么死的?”“槍決,火葬?!?/br>“他……可有妻兒?”“有,龍鳳成雙?!?/br>“他,他……他是哪里人士?”“生于皖南,長于北平?!?/br>李瑯玉鼻頭一陣酸澀,手心里混了不少冰冷雨水,觸著冰冷傘柄,冷得讓他幾近握不住,他直視著那塊石碑,問:“那他死時是什么樣的?”程翰良望向遠方,很久之后緩聲道:“很從容?!?/br>很從容,這個答案竟得不到半點安慰,反而加劇了凄苦感。程翰良低頭看他,問怎么了。李瑯玉吸了口氣,掩飾掉那點悲楚,“剛剛聽你說北平,想到來這也一個多月了,有點想回家,想蘭蘭,想許媽做的湯,想院子里那棵玉蘭樹?!?/br>程翰良露出淡淡笑容,和聲道:“快了,咱們回去吧,陪我走走?!彼粍勇暽珨堖^李瑯玉的左肩,防止雨水過大打濕對方的半邊身,沿著白石磚路折回原來方向。李瑯玉戀戀不舍回頭,像即將遠游的學子回望倚門雙親,周圍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是子欲養而親不待。二人走得很慢,程翰良起初問他海關那邊如何,后來話鋒一轉:“我今天去看望你們央大的吳校長,他跟我說了許多事?!?/br>李瑯玉腳步一頓,略有僵硬問道:“吳校長身體還好嗎?”“挺好的,他卸任后就潛心科研,我與他談起你和蘭蘭,他把你夸了一通?!?/br>李瑯玉笑了笑,內心卻是七上八下。程翰良忽然道:“吳校長提起一件有趣的事,讓我有些想不到,他說你去日本留學了,怎么沒聽你提起過?”李瑯玉張口無言,怕處有鬼,他擔心的還是被挖出來了。“留學的費用是怎么解決的?”程翰良漫不經心問,他芒刺在背聽,突然意識到程翰良攬肩的力度有些緊。李瑯玉腦海中涌出一堆借口搪塞,但最后全部打消,程翰良一定從吳校長那里知道真相,他不能撒謊,愈加掩飾愈加心虛。“當時有位富商給我們學校贊助項目,我趕上了,就去了,公費出國?!?/br>“上海人?”李瑯玉點點頭,他果然知道。兩人繼續向前走,雨漸漸小了?!霸趺聪氲饺ト毡??”程翰良問得很平和。“想去了解,看看這個跟我們對立多年的國家是什么樣的。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去了之后才發現曾經很多想法被推翻。人總是會被自我意識蒙蔽雙眼,但若平心來看,敵對那一方在某些事上確實有可取之處?!?/br>程翰良中肯道:“日本雖然面積小,但這國家很有野心。起初他們看似弱勢,實則積蓄,學習他國,才能認識到不足?!彼白吡藥撞?,忽然想到什么,“上次看戲時,你有句話說得挺有意思。不入虎xue,焉得虎子,你說你喜歡?!?/br>李瑯玉睫毛眨了眨,掃下一片雨水,“隨口說的而已?!?/br>程翰良卻停了下來,與他面對面,一手覆在他撐傘的那只手上,全部包蓋住,仿佛攥著塊濕冷的布帛。他笑問:“那你現在深入虎xue了嗎?”李瑯玉眼中寒光浮動,他定定地望向程翰良,黑傘籠罩的陰影投在二人臉上,“人生處處窮山惡水,我一直都在虎xue之中,從未離開?!?/br>聲音落在灰沉沉的墓園里。程翰良生來一對鷹眼,正中漆黑微帶褐黃,打量人時顯得尤其銳利,而現在,他把這種目光投向李瑯玉,過了好久才道:“我竟不知你對人生如此消極?!?/br>他轉身正欲離去,李瑯玉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br>程翰良等他下文。雨又大了起來。“你,你這輩子,可有為某事后悔過?”風聲大作,樹葉擦出“沙沙”的嗚咽,淅瀝淅瀝聲打在傘頂,像炮彈一樣,有種山河飄零之色。李瑯玉攥緊他的袖口,目光大膽直接。指縫里滲出雨水,爬過平坦手背。程翰良微昂頭顱,眼睛卻是更加冷冽地俯視他。“沒有?!?/br>這是他的答復,干脆利落。李瑯玉聽到嗡嗡的聲音,是從心臟里發出的,他呼出幾口氣,慢慢松開手,垂了下來。剛剛如同夢里走了一遭,這個答案讓他清醒了。小葉將車開了過來,距離他們一百米,他按響車鳴,嚷道,雨下大了,得趕快回去。李瑯玉掙脫出那只被程翰良握著的手,頭也不回,一個人奔向雨里。無窮無盡的雨幕,像牢房里的一根根鐵筋。他邁開腿,一潑水洼被踩得沙泥俱飛,西褲上斑斑點點。他抬起頭,望向那遙遠的天空,灰色密布,烏云背后還是烏云。一個世紀的風雨仿佛都潑在他一個人身上,他顧不上臉上的水漬豎流,眼里擠滿了濕熱的液體,鞋底浸入大把泥水,每跑一步都陷在沼澤似的。他跑了很久,一百米,明明很短的路程,卻好像跑了十年似的??蛇€是跑不出這漫天雨牢。小葉早早將車門打開,他沖了進去,坐在位上,良久露出一個凄慘的笑容。他竟然對那人抱有一絲僥幸的期盼。愚蠢至極。第23章百年枯骨恨難消1廣州一行結束時,北平正好立冬,屋外皆是喪氣的陰灰,小胡同敝舊得如口枯井,大風刮過時總能掀起兩斤黃沙,吃得人咂巴咂巴嘴,嚼樹皮一樣磨得牙齒恨切切。李瑯玉帶回一件廣州盛行的牙雕工藝,給程蘭的是瓶雙妹牌香水,三姨太專門要了條三炮臺香煙,她喜歡收集里面的畫片,光這一套就收了八十枚左右,至于其他的小點心則給下人那稍了些。程蘭聞著香水,臉上一片粉光,李瑯玉告她,之前你說想要塊端硯,但那東西實在不好帶,路上易碎,后來我想想,女孩子總喜歡點打扮,還是香水好些。三姨太故意拆臺,程小姐,你可別當他真心,他定是忘了才最后買這作補償,男人的話要是能靠住,那母豬都能上樹。程蘭翹起嘴角,把他招呼到房里,拿出件圍巾,給他套上?!斑@是你走時我織的,不好的話別嫌棄?!?/br>“傻丫頭,我怎么會嫌棄,挺好看的?!?/br>程蘭目光明亮,帶有羞色,李瑯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