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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抬首重看見僧人時,一起的想法又都煙消云散。沈獨起身走了出去。視野一下就開闊起來。此處應該是距離五風口沒多遠的山嶺,看得出山脈的形狀沒有不空山那一片那樣雄奇,也沒有禪院附近那絕佳的山光水色,可陋屋一座在這小小的山坡上,卻有一種猶帶著煙火氣的隱逸隔世之感。僧人還在打坐。修長的手指慢慢扣著那一串沉香木佛珠,一粒一粒地轉動,分明是如此尋常的畫面,可沈獨偏偏就看出了一種平和的靜好。斗轉星移,唯心不改。“喂,和尚?!?/br>他走過去,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和尚所坐的那塊石頭的低矮處,然后歪著頭看他。“我還有話想問?!?/br>善哉轉動著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頓,側轉眼眸看他,卻是約略猜著他要問什么,便道:“你問?!?/br>沈獨挑眉:“當初我問你是不是不會說話,你為什么點頭?還有身上掛個什么‘不言’的牌子又是干什么?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故意要騙我嗎?”分明是他自己誤解,卻一副理所當然興師問罪的口吻,善哉笑了起來:“我修的是‘閉口禪’,‘不言’便是告訴旁人我不說話。眾生生死輪回,一切業皆從身、口、意三者而起,修身、閉口、止意,則罪無所生、業無所起?!?/br>閉口禪?沈獨對佛門的東西實在不了解,聽他這般說話也沒什么太大的感覺,還笑問:“那你是已經修成了嗎?怎么現在又開口說話了?”“……”善哉平直的唇線微抿,在他這一問后看著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才搖頭。“并未修成?!?/br>“那沒修成會有什么影響嗎?”沈獨壓根兒沒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這話問出口之后反倒是想起另一樁來,眸光流轉間,只將兩手手掌交疊在了善哉盤坐的左膝,將下頜擱了上去,從低處看他。“我記得你還修了不壞身?”掐著佛珠的手指,微微緊了些,善哉垂眸看著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覺他眼底藏著笑意,一時竟分不清他的得意,還是促狹。只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于是也跟著笑出聲來,只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門沒修成,讓你一只手,你也打不過我?!?/br>什么叫“讓你一只手,你也打不過我”?!這一瞬間沈獨差點被這一句話激得從地上跳起來,就要跟這和尚打個三五百回分出高下!可真要跳起來時,又咬牙忍了。心里一萬句“你麻痹”已經罵了出來,可偏偏他還不得不承認,這和尚說的是對的,這死禿驢實力強得讓人想把他兩把掐死!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沈獨才生出沒片刻的愧疚全被壓了回去,皮笑rou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歡。出家人,回答一下?”“有真話,也有假話,你想聽哪個?”善哉并不介意他此刻的態度,甚至聽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沒有格外的反應,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這般回答。沈獨頓時皺眉:“你們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怎么還有真話和假話之分?”善哉卻不接話了。莫名地,沈獨竟有些忐忑。分明問的時候膽子還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讓他選了,又有一種“死禿驢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懷疑,思慮再三,最終才道:“先聽假話。如果假話很中聽,我便不聽真話了?!?/br>善哉便笑起來。這一時看著沈獨那分明不很平靜卻還強作鎮定的神情,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那一日出山門在山前溪水里救他起來時他滿身的血污,跌在浮蕩的水里,是妖魔,卻也滿身狼狽……那時便想起那句他總也不明白的佛偈。污泥總是蓮花國,甘露傾瓶掌上香。“假話是:情這一字,起于微末。起時不識,識時難解。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識還要作賤,而我rou體凡胎非為佛子,所以日復一日耿耿于懷,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過白費功夫,或為世間多造一樁殺孽,可終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間,待能分辨,欲得解脫,便為時已晚?!?/br>蓮華開落只一剎,凡心妄動彈指間。僧人垂眸與他對視,只見著他一臉怔然也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幾分無奈。這人是真的心無慧根,榆木疙瘩。于是怕他聽不懂,只好畫蛇添足地點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誑語?!?/br>和尚說,我說的是假話。和尚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誑語。沈獨愣住了。這前后兩番似乎一樣的話忽然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里轉悠,最終竟讓他口干舌燥,面紅耳赤,只覺一顆心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連話都要不會說了!再開口,便有一點“死就死了吧”的貪得無厭味道:“那、那真話呢?”真話……善哉這一次凝視了他很久,看著他微紅的眼角,像是古井里扔了一塊石頭,一如那一日他離開不空山后他再至竹舍打開那一幅畫時……心潮暗涌,難以平復。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語,一雙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開了五指,攤開了手掌。天光很亮,山間有風。淺綠的花瓣,半開半搭,那一朵已然干枯的春蘭,就這樣安靜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第87章剖白┃光天化日下,對著一曾守清規戒律的和尚,投懷送抱。善哉是在禪院中長大的,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開始,便總聽著年長的師叔師伯們念經參禪。大約是天性聰穎,真如旁人所言,有一雙慧眼,一顆慧心,一切經文與功法,皆是過目成誦,上手即會。只是他從沒接觸過外面的世界。于是對于那經文上所寫的善惡與是非,總不很明白,基本陷于紙上。直到有一年,年幼不懂事,頑劣的性情自然地起來,做下了好幾樁錯事。他把后山蓮池中的游魚撈到了岸上,擺在蓮池邊的石頭上,看那灼燙的日光曬在魚身上,看那魚奮力地掙扎,可無論如何也跳不回水中,反而離蓮池越來越遠。最終徒勞地張大魚嘴,死在guntang的石頭上。他也把歇在樹上的飛鳥抓了,拿細繩系著它們細長的爪子,讓它們只能掛在樹上,無法飛走,也就無法捕食,無法充饑。于是一段時日后便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掛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