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婆孩子在，阿力定然是放不下的，他希望他們再也不見，如此一來，他就不會將厄運帶給在乎的人。

燕思空的手腳被鎖上了鐐銬，塞進了馬車里，就跟他悄無聲息地來到霸州一樣，他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沈鶴軒的腿確如他所言，殘廢了一條，處處要拄著拐杖，燕思空見他行動不便的樣子，心中并非沒有愧疚，但愧疚抵不過后悔——沒能徹底殺死沈鶴軒的后悔。

霸州距太原原本只有半月左右的路程，但封野如今大權在握，眼線遍布天下，為防路上生變，他們不敢做官兵的打扮，不敢進城住客棧，能繞小路的盡量不走官道，且晝伏夜行，走得十分慢。

燕思空一直想找機會逃走，但沈鶴軒防他防得緊，身邊時時刻刻都有人盯著。

某日，他們在山中休息，沈鶴軒要燕思空來與自己下棋。

燕思空舉起了雙手：“沈大人要我帶著鐐銬與你下棋？”

“有何不妥？你要動的只有手指頭?！鄙蝥Q軒又點了點腦袋，“和這里?！?/br>
燕思空放下了手，坐在了沈鶴軒對面：“我許久不下棋了?！?/br>
“我也許久不下棋了?！鄙蝥Q軒輕輕撥弄著白子，“棋逢敵手，是人生一大快事，若老是贏，便沒什么意思?！?/br>
“深以為然?！毖嗨伎沼脙筛揲L的手指捻起了一枚黑子，“不才先行一步了?！闭f著將黑子置于一角。

沈鶴軒也夾起一枚白子，落于黑子對角星位的另一角。

“你養傷的這些日子，可知道天下變成了什么樣子？”沈鶴軒道。

燕思空淡道：“佘準隔段時日，會給我送來情報?！?/br>
“那你也該知道，封野這個攝政王當的……”

“如今局勢動蕩，他所作所為，確實令人詬病，但結癥并不全在他，若非內憂外患，四方不平，他身邊謀士眾多，不至理不好政?！彼麩o意為封野辯解，只是事實如此，封野不是帝才，但絕非庸才，但要時時防備著內禍外敵，哪里還有的心力治國。

“你心里清楚，封野當權會發生什么，如今各路諸侯都在圈地自重，京師這般模樣，地方必然尾大不掉，趙大將軍病逝，遼東危急，不出一年，天下必亂?！鄙蝥Q軒重重地落下犀利地一子。

燕思空沉聲道：“我知道?！?/br>
沈鶴軒冷道：“你知道，你還將他送進了紫禁城，你知道，你還火燒楚王的糧草?！?/br>
“其實有沒有我，封野多半都會勝，若沒有我，他便沒有楚王這個敵手，也許勝得更早?！毖嗨伎粘种谧?，思索著該落于何處，“我曾想以一人之力cao控局勢的趨向，由楚王做皇帝，我與封野輔佐，最后發現，是我自不量力，事態根本不由人力所控。下棋，不過一張棋盤，黑白兩子，我可以走一步算十步，但命啊，變故叢生，連下一步都難以預料?！?/br>
“你攪得天下大亂，可有一絲悔悟？”

“我犯下的錯，造下的殺孽，罄竹難書，九世輪回也難以償還。只是，沒有我，天下就不會亂嗎？”燕思空輕輕一笑，落下一子，“沒有我，閹黨還能繼續為禍江山至少十年，沒有我，封劍平也會被冤殺，沒有我，陳霂也不會甘心一輩子做個被‘流放’的廢太子?！?/br>
沈鶴軒看著棋局，沒有說話。

“我經歷了那樣多的勝與敗，對與錯，喜與悲，才終于明白，人在時代的洪流之中，便如一瓢水，有的盛得多，有的盛得少，可即便奮不顧身地投入其中，也至多濺起一瓢水的浪花?！毖嗨伎湛粗蝥Q軒，“當然，這并非說我們就該隨波逐流，因為一瓢水接著一瓢水，聚水成海，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br>
沈鶴軒嘲諷道：“狂妄。你始終覺得自己是在救世救民，卻不想想那些枉死的無辜將士，他們因何非要自相殘殺?！?/br>
“我是在救亡圖存?！毖嗨伎掌届o地看著沈鶴軒，“大破而后大立，免不得犧牲?！?/br>
“你又怎知犧牲了這一切，就能力挽狂瀾？”

“你又怎知不能？”

沈鶴軒咬牙道：“你睜開眼睛看看這千瘡百孔的江山?！?/br>
燕思空漠然道：“你要拖著病軀往前爬，我要剔骨療傷后輕身上陣。沈大人，對與錯，或許這一世都不會有答案，或許今日的答案明日又有反復，或許百千年后再看，已無關對錯。你我今日皆是局中人，何必據此爭長短，且留待后人評說吧?！?/br>
沈鶴軒重重地吁出一口氣：“如今能持危扶顛的，只有楚王，只有他登基，內能服朝臣，外能定藩王，繼續讓狼王攝政，大晟江山，必毀于一旦。你不能為了一己私心，置萬民于水火之中?！?/br>
“假使今日坐在皇位上的是楚王，封野會善罷甘休嗎？他必會傾其所有與楚王對抗。大晟的命數到了，今日不亂，明日亂，明日不亂，他日亂，這災禍是你能捂住的嗎？”

沈鶴軒陰沉地看著燕思空：“若真如你所說，他二王注定要逐鹿中原，如今的局面是你想要的嗎？”

燕思空頓了頓：“不是?！?/br>
“讓他們為皇權帝位廝殺，窮兵黷武，惹得諸侯并起，蠻夷乘虛而入，是你想要的嗎？”

“不是?！毖嗨伎蘸V定道。

“今時今日之殘局，雖說不能全歸結于你，但你在其中推波助瀾，‘居功至偉’，你不可否認吧？”

燕思空定定地看著沈鶴軒：“沈大人想說什么，不妨直言?！?/br>
“你仍有機會撥亂反正、扭轉乾坤，如你當初設想的那般，讓楚王登庸?！?/br>
燕思空淡淡搖了搖頭：“我沒有本事可以讓封野放棄無上皇權，其實你心里清楚，封家軍已經住進紫禁城，付出通天的代價，也未必能打敗他。不如省些力氣和犧牲，你若能勸楚王擁護新帝，助現在的朝廷統御四方，則很多危機都能迎刃而解?！?/br>
“封野根本治不了國?！?/br>
“封野治不了國，但天下不乏治國之能士，如今封野提拔重用的，全都是我向他引薦的治世能臣，但他抵御四方壓力，根本無法好好理政?！?/br>
“狼王不讓，楚王不退，我中原子民自相殘殺，豈不是給金人大開國門？”

“我正是為此要去遼東?！?/br>
沈鶴軒冷哼道：“你去遼東又能做什么？你一介千夫所指的罪臣！”

“遼東副總兵梁惠勇，是我養父的舊部，如今執掌遼東兵權，我要去幫他?！毖嗨伎彰鏌o表情道，“而且，只有我現身遼東，才可能讓封野發兵救遼東?！?/br>
沈鶴軒瞇起眼睛：“你肯定他會為你發兵遼東？”

“他為與楚王和各藩王對抗，絕不會擅動大軍，但我若在遼東，至少闕忘會請兵來援?！毖嗨伎斩⒅蝥Q軒的眼睛，“此時不指望封野救遼東，難道指望自顧不暇的楚王嗎？”

沈鶴軒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