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9)
明曇與她對視了幾息后,下意識別開眼睛,抿唇說道:七皇姐,許久不見。 來人正是靜貴人所出的七公主,明暶。 多年之前,她原本是被皇帝定下的和親公主,卻因為瑛妃忽然橫插一腳,主動提出要讓三公主明昭代為和親、嫁往羌彌后,明暶才得以在天承皇宮中長大,不曾遠走他鄉。 如今算算年紀,這位七皇姐,倒也已經是一位二八佳人了。 在上書房的時候,明昭、明暶與明曇三人的關系還甚是親密,經常一起品茶撲蝶,間或討論宮外新出的話本,共同在御花園里看書寫字那時對于明曇而言,除了林漱容外,這兩人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蘭交摯友。 但后來世事難料。 在明昭代替明暶前往和親后,她們原本穩固的三人關系就此崩塌。再加上靜貴人因此將瑛妃視作恩人、幾乎是徹底與后者結為一派,則更讓明曇感到由衷的警惕與厭惡。 當年婉貴妃和寧妃結盟,在宮中橫行霸道,不知有多少妃嬪深受其害而今,瑛靜這兩人居然也開始出現抱團的苗頭,莫非是想效仿從前的婉寧黨,再將宮中攪得上下不寧么? 至于靜貴人的報恩論,明曇更是嗤之以鼻替她女兒遠嫁羌彌的,分明是三公主,這與在宮中白得了個妃位、盡享榮華的瑛妃又有何關系? 她母女二人應該感謝的是明昭,而非賣女求榮的瑛妃! 所以,既由于這份埋藏在心底的不痛快,又因后來繁忙非常的功課與題海,明曇便單方面切斷了與明暶的聯系,漸漸與她疏遠了許多,如今已逾七年。 說回御花園中。 眼下,只見明曇的態度冷淡,明暶不禁咬了咬下唇,方才喚人的勇氣也消失了個無影無蹤,連聲線都隱隱有些顫抖起來。 我對不起,我并非有意要打斷九皇妹賞花 她還像小時候一樣內向,說話的聲音很低又很輕,仿佛一不留神,就會淹沒在瑟瑟的秋風中,難以尋蹤。 只是我方才聽到有人念詩,一時詫異,所以才從旁邊繞過來看了看,絕無驚擾之意 這話的語氣措辭都十分卑微,像是完全忘記了她自己才是長姐一般,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 明曇眼珠微轉,盯著明暶看了一會兒,直把對方看得心中打鼓,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后,方才暗暗地嘆了口氣。 其實歸根結底,明暶又有什么錯呢? 她當年還那么小,母妃也僅是個低位貴人,只需婉貴妃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被推上臺前,成了宮斗與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候選,且毫無反抗的機會。 而說句實話,在明暶得知自己將要和親時,心中的懼怕與惶恐又何嘗會少于明昭? 再退一步來說,若最后沒有瑛妃插手,真的將由七公主前去和親,明曇又怎會對這個結果冷心冷肺、袖手旁觀? 生在帝王家,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無奈。 如今的明曇已經成長了許多,涉政頗深,再回頭看去就會發現瑛妃昔年主動送明昭和親,其實是一種向高位攀登的手段、是后宮角斗之下的必然結果,而非是因此去責怪明暶的理由。 她不想去和親,于是順水推舟,在瑛妃促成此事的時候沒有阻止,這并沒有錯。 即使是明昭,在與阿圖薩情投意合之前,又何嘗會想嫁往草原深處,離家鄉萬里? 所以,明曇可以斥罵瑛妃賣女求榮、怨憤靜貴人不識好歹,卻唯獨沒有立場去責怪明暶 因為她也像明昭一樣,只是任人擺布的棋子罷了。她何其無辜。 腦海中思緒萬千,瞬間劃過了許多東西。 明曇垂下眼睛,撥弄著手中白菊的花瓣,在明暶愈發不安的目光中沉默半晌,終于開口道:既然碰上了,那要不要到湖邊坐坐? 完全沒料到會從對方口中聽到邀請,明暶在結結實實的一怔后,方才反應過來,受寵若驚地睜大了眼睛:可以嗎? 嗯,走吧。 明曇點了點頭,率先轉過身,順著秋風向湖邊的亭子走去。 而明暶卻依然有些膽怯地落后她半步,時不時偷眼看向明曇的側臉,心中有些興奮于對方態度的轉變,卻又有些隱隱的失落與傷感。 她們似乎已經有很多年都未曾像今天這樣,能有一個閑談的獨處機會了 沒想到會在御花園里碰到你。 最終,兩廂靜默半晌,仍是明曇微微側過頭來,遞出了第一個話題,我以為你還是會像小時候那樣比起出來游玩,更愿意待在殿中,安安靜靜地看幾本書。 嗯。最早以前是這樣的。明暶低低道,但現在一個人待在宮里,卻總會覺得很冷清,連帶著看書也沒什么滋味反而還不抵到御花園里逛逛更有趣些。 聽她說到冷清二字時,明曇眸中轉瞬而過一絲訝異,很有些怔然道:可我記得你不是最喜歡安靜的環境么? 那都是很早之前了。 明暶的語氣很輕柔,像是一不留神就會被風吹走一樣,緩緩地說:自從與你和三皇姐相熟后,即使是看書,我也喜歡周圍有人同我一起,偶爾交流兩句其中的意趣之處,可惜 可惜后來,明昭遠嫁,明曇與林漱容形影不離,明暶便成了最終被落下的那個。她依舊愛看各類古籍與宮外的話本,但仍然待在身邊的,卻從巧笑倩兮的姐妹變成了空蕩蕩的石凳,年復一年,直到如今。 明曇輕輕蹙了蹙眉,望向對方黯淡的眼眸,喉中就像是哽了一根鋒利的魚刺般,張口欲言半晌,卻終究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可惜。確實可惜。 她們本應該是宮中最為腹心相知的三個姐妹然而,卻在種種原因的作弄下,平白相隔了七年的時光。 阿暶。 明曇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用漆黑的雙眸深深望向對方,忽然笑了笑,你過來些。 明暶有些茫然地與之對視著,敏銳地發現了稱呼的改變她與明曇的年紀相差僅有幾月,從前便也就任由對方稱呼自己的乳名于是,明暶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依言上前半步,卻被明曇一把握住了手腕。 ? 明暶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鼻尖便迅速掠過一抹若有似無的清淺花香,登時讓人神智一清。 而在她眼前,明曇抬起手臂,把指尖勾著的那朵白菊輕輕別在了明暶的發髻旁,沖對方彎起眼眸,語氣溫柔地說: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我記得你與我和昭昭姐讀書時,一直都最欣賞李易安的詞賦,卻不知如今是不是也像從前的習慣那樣,已經多有不同了呢? 一陣微涼的秋風恰在此時吹過,將水藍的裙角拂出道道波紋。 她們三人讀書時? 明暶本就是極為聰明的姑娘,只需須臾,便恍然意識到了明曇話中的深意,不禁微微睜大雙眼。 不沒有不同。明暶咬了咬唇,鼓起勇氣,伸手緊緊攥上明曇的袖角,脫口而出道,我還和那個時候一樣,喜歡易安居士的詞賦,也喜歡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 七公主是宮中出了名的性子靦腆,難得會像今日這般大小聲一次。 明曇看著對方堅定的雙眼,心中的芥蒂總算化作塵埃消散無蹤。她不由得抬起手來,拍了拍這個僅比自己年長數月的皇姐的肩膀,含笑道:嗯。我回來啦。 僅是這短短幾字,竟叫明暶的眼眶都略微泛起紅來。她生生忍了半晌,才抿起唇角,重新露出一個深深的笑來,用力點了點頭。 這么些年,她并非不知明曇的有意疏遠,也不是沒有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望月,默默懷念過那個對誰都極盡溫柔的三皇姐。 但捫心而問,作為一個不受寵的公主,身在宮闈本就兇險非常,又何況是嫁往千里之遙的草原深處? 她也是會害怕的。她只能旁觀三皇姐鳳冠霞帔,替自己嫁往遙遠的羌彌。 所以,即使是瑛妃薦女和親,并非自己所為,可明暶卻依然對明昭心懷愧疚。故而也不敢再去打攪與其關系更好的明曇,只得一個人默默在宮中獨行,直至如今。 不過還好,今日巧合下的相見,終是正好給了二人重修舊好的良機。 從前我事多繁忙,也因昭昭姐的事情而對你有所偏見,這都是我的錯處。 明曇嘆息一聲,主動說道:希望你能原諒,阿暶。 不,曇兒其實并沒有錯這宮中的是是非非太多,哪有那么容易說清? 明暶搖了搖頭,烏發間的白菊也在動作間微顫了一下,顯得尤為純潔無暇。 若是真論起來,我也同樣欠昭昭姐一個道歉,她嘆息一聲,悵惘道,卻不知何時才能親口說與她聽 總會有機會相見的。 明曇垂下眼睛,拍拍她的手背,也不知是在安撫明暶,還是在安撫同樣與明昭分別多年的自己。 天承永遠是她的故鄉,而你我也永遠是她最好的姐妹啊。 第69章 與明暶的心結解開后, 明曇也覺得心中某個難以察覺的地方陡然一輕,就像是高懸的巨石終于落地般,整個人都暢快自在了許多。 但卻沒料到幾日之后, 明景進宮請安時帶來一封書信,便將明曇原本的好心情給打攪了個干干凈凈。 這是順安書齋現任的掌柜親筆。他在信中誠惶誠恐地告罪, 描述了書齋開張后門可羅雀的凄涼情狀:這么多天下來, 不但分文未進, 甚至連個上門問津的人都沒有, 生意慘淡得離奇, 實在令人坐立不安。 因此, 他也不敢對明曇隱瞞,只得斗膽請九公主來店中親自視察一番, 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封信寫得情深意切, 字里行間都能透出掌柜的忐忑與惶然。讀完之后,明曇不由得擰起眉頭, 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垂頭深深嘆息一聲。 居然一本書也沒賣出去啊 雖說她早就做好了書齋前期生意不好的準備,沒有責怪掌柜辦事不力的意思,但店里涼成這樣,連個上門的人都沒有,也著實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這不應該啊。 即使朝中近日針對商鋪的動作頗大,不過也僅限于在賦稅和宵禁上作文章,應當不會太過于影響自家書齋的經營才對 明曇左思右想, 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故而喊來錦葵為自己梳洗打理了一番,準備與明景一同出宮,親自去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唉, 沒有卿卿,只能拿三哥來湊了。 抵達書齋之后,明曇和明景剛剛踏入門檻,巴望在柜臺后的周掌柜便是一驚,趕忙繞出來,沖二人恭敬行禮。 草民參見殿呃,小人參見九小姐,參見三少爺。 明曇眨了眨眼。 這個稱呼倒是十分新奇 嗯,不愧是此前為林氏做事的人,還算是足夠機靈。 她想了想,也沒多作耽擱,便直接開門見山道:周掌柜無需多禮。我之前看到了你在信中所言咱們書齋開門迎客之后的這些天,當真是連一個進來轉轉的人都沒有? 不曾有過。周掌柜不禁深深嘆息一聲。搖搖頭,愧疚難當地朝她拜了拜,苦澀道,興許是小人出身紙筆鋪子,不通書齋如何經營的緣故這幾日,即使是學著旁人家的樣子,把書都擺到店鋪外頭去,也壓根毫無作用實在叫小人有愧于九小姐的信任??! 這 周掌柜描述的景象著實異常,就連明景都沒忍住皺了皺眉,坊集街上那么多行人,竟連一個駐足翻看的都沒有?未免太過古怪了!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明曇也隨之轉過身去,望向對面人來人往的胭脂水粉鋪,又看了看旁邊絡繹不絕的綢莊她將那廂的熱鬧與自家這邊的冷清對比了一番,沉默半晌,回頭一言難盡地盯著周掌柜。 這波啊,這波可真是世界的參差。 在東家的注視下,周掌柜唉聲嘆氣不絕,苦瓜著一張臉,每道皺紋里都寫滿了焦頭爛額。 小人有罪,經營書齋不善,還請九小姐責罰! 明曇捏了捏眉心,一邊擺手示意周掌柜無需謝罪,一邊語氣沉沉道:先別忙著說這些咱們書齋冷清得如此蹊蹺,你可有攔下路人詢問一番,聽聽店里是哪里置辦得不盡如人意? 自然是攔了的,她不說還好,一說,周掌柜的臉色就立馬更苦了三分,喪眉耷眼道,可那些往來的行人卻奇怪得很,全部對小人不理不睬,連句話都不肯說小人也是剛剛到店不久,絕對沒有做過得罪街坊的行徑,實在不明白為何會招致如此冷待??! 不理不睬? 在周掌柜描述完后,明曇頓時轉頭朝外望去,剛好看到一個年輕書生往順安書齋的招牌上瞥了眼,緊接著便厭惡地皺起眉頭,像是見了什么臟東西一樣,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明曇眸色暗沉,與明景對視一眼,臉色很是不好。 后者則輕嘆口氣,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頭,淡淡道:也罷。與其在這里憑空猜測,不妨出門打探一番,便自會知曉是何處出了問題了。 順安書齋對面的金玉閣。 明曇從擺架上拿起一支雪白的玉鐲,摩挲著上頭的描金紋路,轉頭朝明景挑眉,三哥你瞧,這個好看不? 好看好看。 周圍大多都是女兒家用的飾物,明景滿臉興致缺缺,只敷衍地朝明曇手上看了兩眼,不怎么給面子地潑冷水道:不過這樣的鐲子,父咳,父親不是給過你許多么?怎么還要在外頭買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