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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似其他孩子,還有家可回,園子就是我的家。園子是我的家,師傅在我心里,就是我爸。但師傅不讓我喊他爸爸,盡管他疼我就像疼自己的女兒。師傅沒有女兒,也沒有兒子。我有一次在街上和另一個小女孩生了矛盾,她轉頭就抱著她爸爸哭。她爸爸給她買了個糯米團子,寒天臘月的里頭居然還夾著半顆新鮮草莓。我撲騰撲騰跑回去,張口就喊“爸爸”。我也想要草莓,可是師傅沒等我下半句話說出口,就板起了臉。每次我貪玩誤了功課,或者亂吃東西害了嗓子,師傅就會像現在這樣板起臉來。他個子不高,身材也瘦弱,卻很嚇人。我乖乖地伸出手心挨了兩下藤子,保證以后再也不亂叫喚,心里卻委屈極了。后來有次我練繞臺子,一不留神踩了空,整個人頭朝下從戲臺上摔下來,差點磕破了頭。師傅撈住了我,自己卻傷了腰,之后再也扎不穩馬步。他卻沒事人一樣,笑著摸我的腦袋,說:“要被你嚇死了?!?/br>那時我曉得了,師傅不是不喜歡我,他是太喜歡我,怕誤了我。我第一次上臺子對著一群人表演的時候,剛滿十二。那次滿堂喝彩,都說園子要聲名四起了。師傅眼中欲言又止,半天才道:“蘭蘭,你要永遠記得,看客無情?!?/br>我沒放在心上,直到在一個常來捧場的男人身上栽了跟頭,才曉得師傅叮囑我時眼中的凝重。好在那時我才十六,姿色雖卓然,身子卻還太弱,沒被占了大便宜。心卻是漸漸沉寂下去了。有很多人喜歡我,但我是一名戲子。我告訴自己,戲子無情,戲子不能有情。園子里出了個我,名頭便漸漸有了。去周邊城鎮串個場子,都有人爭著買頭排的票。十七歲半,我被恭恭敬敬地請到了大劇院,演完被挑走了。我本不想走,可師傅揮揮手,一副毫不留戀地模樣,我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其實我回了頭,知道他背著我擦眼淚,還揪自己所剩無幾的頭發。我告訴想要栽培我的那位大師,我只當學生,不另拜師傅。他生了兩天的氣,同意了。再過一年,師傅寫了一封信給我,人卻找不著了。我在荒園里無頭蒼蠅一樣亂轉,簡直恨死了他。我知道,我再沒有師傅了,他丟下了我,只身一人,去了很遠的地方。我跟著大師登了兩年臺,他將我送去了大學,當了個插班生。他說:“心蘭,你基礎很扎實,知識卻薄弱。這次除了進修,我也希望你主動去了解了解其他同齡人的生活?!?/br>我不喜歡和同齡人交往,這是在荒園里就養成的習慣。那些孩子心思浮泛,看我的眼光太過直白,令人反感。這個新環境卻讓我意外,同學們想的都是怎么讓自己脫穎而出,鶴立雞群,盡管有些非良性的競爭,但至少都是努力的。我很滿意,于是我觀察起了班里最優秀的那一個。然后我發現,大師說的不對。不愛說話,獨來獨往,孑孓一人。所謂的普通同齡人,跟我似乎也沒什么差別。后來我才知道,我選的樣本不對。但當時的我只看得上最好的,沒注意這個最好的似乎有點問題。我暗暗跟著他,吃飯、練習,觀察他慢慢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然后我發現,他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習慣。每一天晚飯前,他都會坐在校門口的花壇上,呆呆坐上一兩個小時,直到夜色蔓延。旁邊的女孩子們一臉崇拜和愛戀,說他是在摸索靈感。我覺得不然,靈感來時不會是那種期盼的神態。我在圖書館找了個正對著校門的位置,對著窗口發呆。順著他的視線去找,找到了另一個男孩。那是我燦爛生命的開始。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連相貌都很模糊,但那削瘦的輪廓讓我久難平靜。我跟班里那個怪胎不一樣,不懂什么叫做止步不前。我只知道,吸引自己的就是好東西,就算不能摸上一摸,也該靠近了細細地瞧上一瞧。每頓蹲守在飯館里是有用的,小少爺很怯生,眼神里卻都是良善。我裝作焦頭爛額,終于是讓他伸出了援手。盡管我口袋里有大師給我的餐卡,卻還是接過了小少爺遞過來的鈔票。借書這種招數用不上,借點錢也是好的。有借有還,感激和喜歡就能自以為是地混為一談。我故意喊他恩人,問他明天還來嗎?我要還錢給他。他說,來的。頓了頓果然答:“我叫木槿?!?/br>我笑了,盯著他認真道:“你好,我是文心蘭?!?/br>我每個傍晚都會和小少爺一起吃飯,他話漸漸多起來,頗有些天真燦爛的模樣。我才知道,那些憂郁的假象從何而來。有家庭也未必是幸福的,我想。可是總比沒有父母的幸福吧,我想。想不明白,就靜靜地聽著,試圖去理解。放假的時候回大師那里,他看我戳著飯碗半晌,道:“心蘭有心事了?!?/br>我說是。他問我在想什么,我說覺得有個孩子特別可憐,很心疼他,也有點同情。大師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說:“同情是最可怕的感情?!?/br>我那時不明白,后來才慢慢知曉其中滋味。先是有了同情,然后就有了愛。有了愛,就有了嫉妒。我想不通,日日陪伴他的是我,為什么還比不上一個遙遙對望的怪胎。他們之間有一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是我碰觸不到的東西。小少爺冒著雨去那個怪胎送傘,回來之后臉紅紅的,跟我說:“心蘭姐,他真好看?!?/br>我拿手帕擦去他滿頭雨水,簡直恨死了那個怪胎。小少爺的外公去世了,他握著電話哭得無聲無息,讓人揪心極了。我正放下筷子打算出去,看著馬路對面跑來的身影,又坐了回來。良久小少爺抓著包紙巾進屋了,淚痕還在臉上掛著,沒擦。我看他寶貝地把那包紙巾放進胸前口袋,聽到自己心臟碎了一塊。我終于明白師傅那句話,他說,緣分天定。我和小少爺沒有緣分,他的緣分都給了另一個人。我討厭那個人,盡管他不曾與小少爺說過什么話,我還是討厭他。那個怪胎很優秀,沒畢業就被扶蘇挖走了。他的生活行跡漸漸在轉移,我看到小少爺對著空蕩蕩的花壇站了很久,背影都是灰暗。我有些隱隱的快意:“他應該不會再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