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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盛夏的深夜里,我獨自躺著病榻上,感到自己大限將至,片刻清醒之后,入了一場夢里。 夢里有神人遍體光明,身軀龐大如山陵,兩眼如車輪。他告訴我,他聽見我可憐又虔誠的訴求,前來為我達成多年心愿,不過有代價。 我問他代價,他身上的光明便逐漸褪去,朝我走過來。他每走一步,身子就縮小一倍,來到我眼前時,只比常人高了三個頭。他俯下身,將嘴唇湊到我耳邊,呼出濕暖的氣息噴到我臉上,我聞到琥珀和麝香混在一起的香氣,仿佛醉了。迷亂間聽見他的聲音:‘死’。 ☆、周天子 我以為自己本就活不過今晚,所以毫不猶豫地同意這個代價。 他于是心滿意足,身上光明又盛,領我隨風越過無數山川。我先在一座簡陋的囚室之中,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消瘦老者,他正在四十九根蓍草之中又加上一根,之后將五十根蓍草分兩堆,取象:兩儀,再將每堆蓍草又各分兩堆,取象:四象,又將四堆蓍草各分為二,總為八堆,取象:八卦。 之后,有衣飾華麗的宮人降臨,手中捧了一盤rou餅,朝老者走去。宮人經過時,那身上光明漸暗的神用指甲修長的兩根手指從盤中拈了一塊rou餅,遞給我:‘吃了它’。我不吃,他便塞進自己嘴里,又攜我往他處去。 我們來到塵土飛揚的一條大路上,前方人聲沸騰,大隊人馬不多時行到眼前,他們之中,八百戰旗飄揚,我認出其中一面上繪著我曾在竹林中獵殺過的毛色黑白的食鐵獸。 一名年輕而面貌威嚴的君王手捧靈牌,身邊是他年老的輔臣。兩名衣衫襤褸的老人正不自量力,苦苦勸這群來勢洶洶的戰士掉頭回去。 他們立即受到了那年輕君王嚴厲的申斥,年老的輔臣則使他們免于嚴懲。我猜這兩個老人就是我那祖先道德高尚然而迂腐的兩個兄弟。 年輕君王忽然掉頭看過來,我與他對視,心內敬畏恐懼不已,幾乎想要伏地痛哭,直到神將指甲搭在我肩膀上,柔聲說道,他并沒有看見你。 之后我們去追逐另一位天子,那天子乘坐著華麗堅固的車輦,車輦由八匹駿馬拉著,一位帝王的先祖,世間空前絕后的馭手為他駕車。 馭手一手緊握韁繩,一手揚起鞭子,使八匹駿馬既不能停下蹄子,又不能由性子狂奔,迅疾如風,馳往任何天子想要到達的地方。 我們一直沒有追上天子的車輦,只能遙遙望見他端坐在車輦上的高大背影,他的偉岸衣冠。馬蹄的塵土不斷揚到我們身上,我被沙子迷了眼,不愿繼續追逐。 但神動了怒,他不肯停下,發誓要將車輦砸碎,八匹馬全扔進東海,看它們在海水之中能跑多遠。我也只好繼續跟隨,一路西行。然而就在離車輦只有五步之遙時,他卻停住腳步,對我微笑道,“我不能再往前去,招待天子飲酒的那個主人,是我不愿見的?!比缓箢^也不回地離開。 之后我終于見到了王都內巍峨的宮殿,那莊嚴華麗的弦歌之地。我認為自己一開始就該來到這里,而不是總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奔波,不過我可不敢將這不滿說出口。然而神似乎還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他搖搖頭,認為我不夠高明,然后走進大殿之內。 殿上有宮人正在奮力不斷將布帛撕碎,透過那些漂浮在殿中色彩斑斕的碎帛和塵埃,我看見了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神情漠然,冷若冰霜。 我可以理解她的不樂,因為坐在她身邊的是個發齒脫落,年老昏聵的男人,盡管他也是天子。那女人的美麗讓我想起入夢之前瀕死的寒冷和輕松,于是我忘掉身為臣子的禮儀,走上前去,吻她的唇。 那一吻什么也沒有改變,她的一張臉仍如同陵墓上精巧而無生命的雕刻,她身旁的男人依舊老而丑惡。我走到那男人面前,惡狠狠地說:‘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詾樗炔慌渥鑫业奶熳?,也不配住在這莊嚴的宮殿里,做那美婦人的丈夫。他是一場瘟疫,一場災難。 我走下殿,看見神站立在大門之外,依舊搖頭,認為我不夠高明。 他又帶著我遠去,來到一座破敗的城內。我看見一個瑟縮可憐的男子躲在高臺之上,他身著天子服飾,盡管破舊而粗陋。宮室之外,人聲鼎沸,惡語交加??磥碇芙K于同商一般失德,討伐的大軍已進攻到了宮門之外。 目睹這凄涼景象,我悲哀之余,又對這天子失望,盡管他已是末代之君,回天乏力,但仍應維護自己作為天子最后的尊嚴。即便不力戰殉國,也不該躲在角落里發抖,畢竟連商紂王也知道為維護君王的體面自焚而死。 神依舊對我搖頭,覺得我不夠高明。他領我走到宮門之外,我才發現,洶涌而來的并不是敵軍,而是庶民,他們手中所持的也并非兵刃,卻比兵刃更糟,那是債券。 之后手持債券的庶民們也是化為塵埃,一切歸于沉寂。 ‘這就完了?’我問。 ‘完了,你要見周天子,我帶你見了?!?/br> ‘可我還沒有見到我生長之年的那一位天子?!?/br> ‘他不過是個庸主罷了,治下臣民,既不饑寒,亦不飽暖,連史官也懶得為他記上幾筆,你又何必見他?!?/br> ‘這么說來,我也不過一個平庸之世的臣民?!?/br> ‘這沒什么不好,平庸之世庶民才能得安寢?!?/br> ‘我現在以為,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姨苫豶ou身之中,向他告別。 他依舊搖頭,認為我不夠高明,然后俯下身來,用長長的指甲撫摸我的臉,身上光明漸滅,隱與黑夜。我記得他隱去 之前的微笑,那是真正的悲憫和平靜。 清晨醒來時,我看見陽光從窗戶照到墻上,分外刺眼,然后自己不像往日一般虛弱。就下了床,走到戶外去,吹了風。 父兄見我康復都分外喜悅,他們筑起祭臺,感謝天神。我則在惶恐不安中等待著天神來將性命取走,我還記得那代價是:‘死’。 一等就是三十年。 這三十年里,我既沒有死,也沒有老。又過了五十年,我又送葬一位國君,那國君是我長兄的長子,他還是嬰兒時,我抱過他??伤略釙r,遠來的人都以為,我是他眾多子孫中的一個。 葬禮結束后,我就離開了故鄉,四處流浪,一直流浪到如今?!?/br> ☆、活 “看來你的確付出了很大代價,他把你的‘死’拿走了?!?/br> “的確,我付出的代價遠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巨大?!?/br> “同樣的代價,我倒是也很想付出?!币幌氲轿涞鄣膹姖h沒有了,太宗的盛唐也早已煙消云散??伤€是那么年輕,歲月沒有奪走他的任何東西。 我比任何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