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瑩米粒在日光下有金黃色澤。我笑道：“這是江南的點心，你喜歡吃便多吃一些，去了青州，恐怕吃不到了?！?/br>
    銀杏搖了搖頭，認真道：“奴婢若想吃這些，自己不會上橋買么？誰要吃他送的？”

    我不禁笑道：“這是怎么說？別人送的倒不好么？”

    銀杏道：“若是旁人送的，也就罷了。這位裘大人素未謀面，說話又這么陰陽怪氣的，奴婢不喜歡?！?/br>
    我笑道：“你聽出來了？”

    銀杏道：“此人總是一副話里有話的樣子，一雙賊眼不停朝姑娘臉上打量，奴婢覺得他不懷好意。虧得是姑娘這般好性子。這位裘大人究竟是什么人？”

    正巧綠萼上岸來接我，聞言笑道：“裘玉郎，咸平十三年春殿試第七名，弘陽郡王的表兄，慎妃娘娘的侄子，歷任蘄水和建陽兩縣的縣令，現任屯田郎中、弘陽郡王府咨議參軍。只不知他回京來，圣上有沒有給他新官做?！?/br>
    銀杏訝異道：“綠萼記得真清楚?！?/br>
    綠萼一面扶我上船，一面道：“他的名字，姑娘八年前便聽過了，只是一直沒見過?！?/br>
    銀杏道：“瞧裘大人這般閑情逸致，好不得意?！?/br>
    我在船頭坐定，隨手拈起一塊米糕，微微一笑道：“他是弘陽郡王府的參軍，他得意，便是王府沒有失意。好事?！?/br>
    銀杏道：“只是這人眼力和記性都好得嚇人，奴婢聽他說話，覺得渾身發寒?！?/br>
    綠萼道：“就是。四年前見了姑娘一面，今日遮了臉，都能認出來。若被他惦記上了，這一輩子也不放過?！?/br>
    一不留神，覆面的輕紗掉落，隨風掠過桅桿，似一片輕云降落在水面上。高曜痛惜蕓兒，優待贍養一生，這并不出奇。然而他肯為她向父皇請求佳人名分，入宗譜，這不但是待她情重，更是向父皇表明不滿與冤屈之情?；实圯p易準允，分明已有悔意。往事已矣，我再無牽掛。

    米糕黏膩，箬葉清香。我心情大好：“若非過目不忘，裘大人也不能榜上有名?！?/br>
    若非過目不忘，焉能為熙平所用？

    吃了幾塊米糕，總算是半飽?；氐饺屎屯?，早已過午膳的時間。走近所居住的院落，卻見門前塘邊的柳樹下，有人抱臂而眠。此人圓胖身材，身著淡綠衣裳，面色被水光照得青白。綠萼哧的笑了出來：“姑娘，那人像不像籃子里的一團米糕？”那人聽見笑聲，猛然驚醒，跳起身來。

    我詫異道：“杜主簿？！”

    杜嬌見我回來，面露喜色。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與塵土，從容上前一揖：“小姐安好，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了?！?/br>
    我忙還禮道：“杜主簿怎知玉機在這里？”

    杜嬌微笑道：“在下從西北回來，便聽聞大人辭官回鄉了。不想今日竟在河邊看見，想大人應當隱居在此，于是特意前來等候?！?/br>
    我淡淡一笑道：“本以為能瞞天過海，竟還是被人認出?！?/br>
    杜嬌道：“大人氣度儒雅，卓犖不群，即使完全遮住面孔，在下也能認得出來?！?/br>
    我一指塘邊的石桌和石凳：“大人既來了，便留下略用些薄酒。家中恰有才釀了三個月的葡萄酒，請杜主簿品嘗?！?/br>
    杜嬌哈哈一笑：“實不相瞞，在下早已是饑腸轆轆。如此，卻之不恭了?！?/br>
    我回頭向銀杏道：“做兩道菜，把從汴城帶回來的米糕盛一盤子，再篩一壺葡萄酒，拿兩只梅子青的酒杯?！便y杏和綠萼去了。我又向杜嬌道，“請主簿稍待片刻，玉機要去更衣?！?/br>
    待我出來，石桌上已擺了兩道菜，一道茭白炒臘rou，另一道酸涼蘿卜絲，再加一盤箬葉米糕，白翠之間點點猩紅，清雅之中略含驚心。杜嬌面前的梅子青釉小酒杯已斟滿，酒色淡紅似胭脂明媚。我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上в駲C這里沒有碧玉高腳杯，只得用青瓷杯代替。倉促之間，菜品簡慢，請杜主簿多多包涵?！?/br>
    杜嬌笑道：“茭白乃江南時蔬，新鮮運來，殊為難得。白蘿卜生津解毒、清熱去火。青瓷在前朝被稱為‘陶玉’，又稱‘假玉器’，還曾當作貢品，如何稱簡慢？當此初秋美景，山野風光，以新釀美酒佐景，正是人生一大樂事。在下可算來著了?！?/br>
    正待舉杯，杜嬌指著我杯中的茶水：“大人如何不飲酒？”

    我笑道：“玉機體弱，向來滴酒不沾。還請杜主簿多飲幾杯?！惫律砼?，不宜與人飲酒。杜嬌一怔，隨即會意。

    酒過三巡，杜嬌眉間隱有愁緒。我微微一笑道：“玉機聽聞王府眾人俱已平安，莫非杜主簿還有什么煩惱？”

    銀杏執壺斟酒，杜嬌呆呆望了片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嘆道：“在下已不是弘陽郡王府的主簿了?！?/br>
    我本已猜到幾分，仍不禁問道：“為何？”

    杜嬌苦笑道：“李佳人已殘廢，李嬤嬤已死，東公公的身上已沒一塊好皮，其余眾人各有損傷。便像這臘rou一樣在油鍋中滾過一圈，輕則沾了一身油，重則煎熬至死。似在下這樣，只是被免官，實在不算什么?！?/br>
    高曜在西北送信給我，犯下諸侯交結內官的大錯，皇帝又疑心他弒兄。自古以來，藩王犯錯，傅相賓友，多有連坐。身為一直貼身陪伴在身邊的王府主簿，只是免官賦閑，當然不算什么。我淡淡一笑：“‘為臣不易，豈一途也哉！蓋往而不反者，所以功在身后；而藏器俟時者，所以百無一遇?！痆152]主簿聽過么？”

    杜嬌舉杯，臨風悵然：“‘藏器俟時者，百無一遇’？倒是在下一時氣短了?！?/br>
    柳枝飄搖，偶有一兩枝掠在我的肩頭頸間。我笑道：“玉機初被免官時，也不免焦慮。時日一長，便也慣了?！?/br>
    杜嬌搖頭道：“在下倒并非焦慮，只是疑惑。近來城中流言紛紛——”

    杜嬌并不是高曜的心腹，西北王氣之事，他想來不知。如今聽聞京中傳聞，自然要問個清楚。不待他說完，我立刻道：“杜主簿為何不自行去問王爺？”

    杜嬌有些尷尬：“王爺近日為李嬤嬤和李佳人的事情傷心得很，在下不忍給王爺平添煩惱?！?/br>
    我淡然一笑：“玉機就要啟程去青州了，京中宮中之事，玉機不想再理會?！?/br>
    杜嬌甚是失望，卻也不便追問：“是在下唐突，小姐恕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