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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青瓷手爐在我手中。小錢目送馬車遠去,扶起我道:“大人,這車中是誰?” 我亦駐足遠望,低低道:“是一位舊友?!?/br> 剛進偏門,慧珠帶著母親和玉樞迎了上來。三人俱是全身縞素,鬢邊別著白色絹花。先前我見高旸身著白袍,已隱隱猜到?,F下見母親和玉樞的裝束,便知父親已然去世。我心中大慟,潸然淚下。母親奔上前,哭倒在我的懷中。 眾人俱流淚不止,紛紛上前來勸解?;壑槟贸鲆环N薇色錦帕拭淚,右手無名指的紅寶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閃,甚是刺眼。她雖然一身素衣,但發間金針灼灼,珊瑚色的錦履上繡著一捧杏花,明艷無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將母親交予玉樞和綠萼扶著,上前道:“玉機甫一回府,本該去向長公主殿下問安。但如今熱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請姑姑代為上稟,改日定去磕頭請安?!?/br> 慧珠流淚道:“朱大人只管去料理。殿下命奴婢囑咐大人,萬不可太過悲傷,自己的身子是要緊的。殿下已點了十幾個人輪流守靈,請大人務必好生歇息,不可勞累。殿下還有要緊事要和大人說?!?/br> 我屈一屈膝道:“勞殿下記掛,玉機感愧。姑姑請回吧,除夕夜宴,姑姑要多飲兩杯才是?!?/br> 慧珠深深一拜,起身已換了一副威嚴的神色。她大聲吩咐眾仆婦道:“好生服侍朱大人,仔細守著靈堂,一應拜祭事宜、待客之道都不能簡慢。橫豎辛苦這幾日,殿下必定好生賞你們。若有一絲不妥,教我知道了,有你們的好果子吃!”眾仆婦都躬身應了,慧珠這才帶著小丫頭轉身離去。 回到舊時庭院,但見七八個人正在登高爬低地掛起白色帳幔。母親的淚眼白花花地閃了一下,頓時大哭一聲,仰頭昏了過去。綠萼和玉樞沒有扶住,幸好小錢在后面托了一把。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將母親抬進了臥室。 我也顧不得母親,只叫住了一個中年女子問道:“父親在哪里?” 那女子道:“朱總管在靈堂東邊的偏房里放著,只等棺木齊備了,就抬進去?!?/br> 我抬腳就往靈堂里闖,綠萼連忙跟了上來。父親已經穿好了衣裳躺在東偏房的胡床上,幾個女人本來跪坐在錦墊上閑聊,見我忽然披頭散發地闖了進去,連忙拿帕子掩了臉放聲大號。其中一個站起身來,躬身道:“玉樞姑娘?!?/br> 綠萼臉一沉,輕喝道:“無禮!這是宮里的朱大人!” 眾女連稱該死,跪下叩頭不止。我忙道:“大過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這里了?!北娕婷嫦嘤U,忽然哭得更厲害了,眼淚瞬時洇濕了帕子。那將我認成玉樞的女人道:“奴婢們奉長公主之命,為朱總管哭靈。大人若趕我們回去,便是絕了我們。求大人開恩,好歹留著我們?!?/br> 我只得道:“那你們去靈堂吧,不必在這里了?!?/br> 那女人遲疑道:“殿下吩咐我們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會……” 我自小與這些奴仆周旋,早已深厭,于是聞言大怒,冷冷道:“都出去!若殿下說你們的不是,只管叫她來尋我?!北娙寺牭梦覍﹂L公主語出不敬,驟然止了哭聲,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只見父親身著嶄新的青布棉襖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時候在汴城西市的官賣場中第一次見到他那樣。自那以后的三四年間,我一直在心中稱他為青布靴子。直到六歲那年的寒食節,我恢復了生父的姓氏,才喚他一句“父親”。那些年的任性與固執,都在他的寬和溫厚的笑眼中,化作久違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帶著我和母親去汴河邊踏春,他也曾追著玉樞撥開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視母親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頭上捧放過迎春花環。到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記憶中,那個與我享受汴河春光的“父親”,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經,還是我的繼父朱鳴。 他們都已經“死”了。母親說,“死”意味著永不歸來。 父親教我寫字念書,教我算珠計數,連作畫也是他啟蒙的。他給我明辨的勇氣,使我敢在陂澤殿上非古譖孔,毫不畏懼地與世家小姐們辯論不休。日后在深宮中兵行險招、傾力周旋,皆始于他的教導。他給我寬裕優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們姐妹十數年。他真心愛重母親,給予她可貴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樞這一對罪臣的后代,才能托庇在“朱”姓下,以清白無辜的姿態,像從前那樣無憂無慮地活著。 我大哭了一場,痛呼父親。我已經有四五年沒有好好喚過他,如今再怎樣也喚不回來了。 綠萼跪在我身后,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淚,吩咐綠萼將小錢叫了進來。我站起身,對綠萼道:“你去守著門口,一個人也不要放進來。就是我jiejie來了,也不準進來?!贝G萼出去了,我又對小錢道,“你來幫我將父親的衣衫解開?!?/br> 小錢一驚,道:“這……萬萬不可。奴婢不敢對老大人不敬?!?/br> 我哼了一聲:“不敬?”指著父親的臉道,“你看看!他臉上手上都是些什么?!” 小錢大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掩面退了幾步。只見父親臉上少了好幾條皮rou,下唇缺了一半,俱修補完整了。右眼皮陷下,顯然眼珠已失。他十片指甲全被拔下,雙手見骨,十指虬曲,形狀甚是可怖。我恨恨道:“我若連他是怎么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不敬不孝?!?/br> 小錢仍是遲疑。我冷冷道:“難道你怕?”小錢嗵的一聲跪了下來:“奴婢怕大人瞧了傷心難過,犯了病。老大人已然是這樣了,大人又何必……” 我沒有理會他,跪在父親面前解開了父親的腰帶。小錢這才膝行上前,幫著我將外袍中衣一一褪去,露出包扎過的胸腹。透過薄薄的紗布,只見滿滿都是修補縫合的痕跡。左胸深深塌陷,肋骨節節寸斷。想是一記重擊打中了心臟,方致其死命。除下棉褲,但見小腿彎曲,脛骨已斷。除下鞋襪,但見腳底焦黑見骨,顯是烙過。我已不忍再看,掩上衣衫,伏在榻邊痛哭不已。小錢已忍不住扶墻干嘔。 嚴刑拷問,竟至于此!當年喬致對韓復用刑雖重,好歹留了他一條性命,皇后與大將軍卻是孤注一擲,毫不留情。父親左胸上重重的一擊,定是行刑之人見問不出什么,所以惱羞成怒,方才重下殺手。當真心狠手辣,無所不為!即便皇帝派施哲監察,也不能阻止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