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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心腸冷的人,看這樣的人,同看一塊石頭,一堵墻,殊無分別。然而石頭和墻壁有什么好看的呢,那真是讓人除了不耐煩,什么也沒有。所以他就只是看著,還下意識地看了眼手表。既沒有言語,也沒有表情。女人哭著哭著就哭不下去了,淚眼朦朧地看他:“嘉文……”她想求他,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她竟然還是低不下這個頭來,非要先等他開口。沈嘉文看著她。想她家世好,長得好,人也算精明能干,這樣的人,本該人生里順風順水,到底為什么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他們也曾經是人人羨慕的夫妻啊。他覺得自己應該覺得傷感和遺憾??墒聦嵣喜]有。沒什么可說的了:“你好好休息吧?!闭f完轉身離開。“嘉文……”沈嘉文腳步頓了一下。然而后面又是一片悄無聲息。他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出了門,黃麗麗的父母等在外面,黃母上前一步擋住他:“如今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情況想必你都知道。麗麗她要不要受苦,得看你的意思?!?/br>詐騙和盜竊,數額又是如此巨大,盡管黃母有能力上下活動,但是不可能毫發無損地把女兒撈出來。唯一的方法,就是盡量爭取受害人諒解,求得緩刑。但是緩刑也是有條件的。沈嘉文在心里冷笑一聲:“就算我諒解了,諒解的前提好像是退賠和積極賠償吧?”黃母似乎不習慣對人低三下四,臉上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僵硬:“可以,但是數額方面……我希望能再協商一下,你們好歹也曾經是夫妻……她再有錯,也請你能看在寶寶的份上……”“寶寶?”沈嘉文很輕地笑了一下:“我進去差不多二十分鐘,她一個字也沒有問過寶寶。當初離婚,孩子判給我,她付過一分錢的撫養費么?這些都不提,我愛人還在醫院里躺著,有什么事,你們找我律師協商吧?!?/br>黃母臉上的表情碎裂了:“你……要不是你!我女兒怎么會走上這條路!”“您這話說得真有意思,我有哪一點虧欠過她?”“你……你根本就是個騙婚的玻璃!”無法言喻的荒唐感讓沈嘉文特別想笑:“玻璃?”但他懶得解釋。他繞開黃母,一陣風襲來,沈嘉文下意識伸手,正堪堪抓住黃母的巴掌。他甩開黃母的手,大步流星地離開。清晨,年曉米在一個混沌的夢里醒來。夢里他是個大人,眼前有堆成小山的文件和讓人眼花的表格,喝起來苦苦的褐色的水,和好多神情疲憊的人。他好像認識他們,又好像并不認識。夢里他又累又困,難受極了。好在那只是個夢。他坐在炕上,扎蘭冬日熹微的晨光從木頭窗子里投進來。老舊的座鐘當當當響著。他呆了半晌,匆匆爬起來套衣服。姨媽一面數落他賴床,一面又把熱騰騰的牛rou卷餅塞進他的挎包。鐵皮飯盒被藍格子的大手帕整整齊齊地包著,上面打著個結實的活結。他提著飯盒和軍用水壺跑出去,著急到學校去吃懷里那個香噴噴的,有點燙人的卷餅。然后他在離學校還有一趟街的地方被小混混截住了。小混混看上去不像小混混。年曉米印象里,小混混們都五大三粗,流里流氣,穿著邋遢,學大人一樣叼著白紙卷的旱煙。這個少年不是。他穿著一身不合身的薄棉襖,軍綠色的襖子已經洗得發白,卻干干凈凈的,整潔得像他mama衛生所里那些用了許多年,已經被磨掉了瓷的醫用平盤。少年本來在墻根底下懶散地靠著,見他過來,輕輕掀了下眼皮,目光也跟著微微一轉,落在來人的身上。年曉米呼吸一窒。他從沒想過,世上會有男孩子生得這樣好看。那薄而長的眼睛讓他想起了姨媽家那只年輕漂亮的虎斑貓。男孩子的瞳仁也像貓似的,金棕色,在已經熱烈起來的晨曦里微微發亮。多好看的人啊。年曉米在心里輕輕對自己說,像畫兒一樣。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向他走過來,他心里莫名地泛起一種熟悉的溫暖,好像下一秒他就會對他笑,然后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一樣。男生為什么會親吻男生?年曉米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然而他心里的這點漣漪很快就被更大的打擊抹了個干凈。男孩子走過來,出手如電地把他的飯盒搶在手里,又在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搜出了一個熱乎乎的牛rou卷餅和一只小錢袋。錢袋里有一小卷零錢。少年把幾張一元的紙幣揣進兜里,歪頭看了看呆呆的年曉米,有點嫌棄把小錢袋丟在他腳底下,轉身走了。沒有早飯吃的星期一,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教室里早早地生了煤爐子,還是冷得像冰窖。十二月的扎蘭,陽光的暖意在金阿林的背面,在十萬公頃松濤上浮動的雪霧中,在草原深處即使封凍了依然燦若落星的海子上,只是不在這里。然后老師帶著那個美得不像話的少年走進來。年輕的男孩神色冷淡,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對頭,但他走進來的那一瞬,狹小昏暗的教室卻仿佛一下子明亮起來。藏在金阿林背面,松濤的雪霧以及海子冰面上的陽光一下子全落在年曉米眼前。他低下頭,不知道為什么,覺得眼睛有些酸脹。少年從這一天起走入了他的生命。他神情冷淡,步履懶散。明明不愛搭理人,卻總是被人圍著。打起架來狠極了,卻有種莫名的漂亮利落。誰也傷不了他半分,可他的身上永遠有傷痕。不寫作業,來了就把年曉米的本子翻出來,理直氣壯地隨手抄一抄。上課睡覺,考試卻從來沒有掛過。少年總是懶懶地趴在桌子上。年曉米忍住不回頭看他,看得久了,男孩子會像貓一樣突然睜眼,目光直直落在年曉米眼睛里。還沒等年曉米怎樣,他又瞇了瞇眼,好像嫌棄光線太亮了似的,把眼睛閉上了。夏季的陽光讓扎來諾爾的水面晃得人睜不開眼時,少年的馬背上有了個紅頭發的姑娘。有人看見他們在捕魚人的小屋后頭,他們說,那個姑娘的身子白得像扎來諾爾水面上跳躍的華子魚。流言遍布到扎蘭家家戶戶的籬笆縫里。紅頭發的姑娘不見了,已經有了成年人輪廓的少年跪在地上,馬鞭落到哪里,那麥色的肌膚就長出血紅的藤條來。藤條的花朵開在黑色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發痛。疲憊的中年人拖著染血的馬鞭離開。年曉米從柴草堆后面小心翼翼地走出來。少年回頭看他,他滿頭滿臉的土和血,漂亮的樣子半分都看不見了,只有目光還是那么銳利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