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浮萍也
在樓下脫了大衣,周之南有些疲倦,上樓徑自進了書房,沒去找阮蘿。 他的小姑娘又被“朋友”騙了,可此時他想同她說的,也并沒有什么好事。倒不如彼此都靜下心來,誰也別理會誰。 年終歲尾,生意人最是繁忙之時,商會里的賬目要歸納結算,老板們逮住晚上空閑又要請酒應酬,籠絡往來。一切剛剛開始,他就已經覺得心中疲累。平常日子于他來說,太過平靜美好,甚至讓他多次萌生退意。 人人道這十里洋場好,好是好,卻也讓人蹉跎消耗,難說離逃。 眼下那塊地皮要被許碧芝拿下,他不肖細想都能猜到,那女人定會委托外商租賃,借機炒升房租,賺一波肥厚利潤。 理了理頭緒,卻覺得愈發煩躁。 那會他同韓聽竺借了人去車站,吳小江豁出去了攔他,教他不必親去,可他沒聽。 因想著火車站人多又雜,保不齊出什么岔子。韓聽竺手下都是混幫派的,再把她嚇到可如何? 吳小江說代他去,他還是不準,他也想親去看看,到底為何她要犯傻。只見她差點被打,還撲了自己個滿懷,想當眾斥責她的話就咽了回去。 慶幸,慶幸她從未想離開他。一切都是許碧芝挑唆,這個女人為了利益自是壞透了,他就不應讓阮蘿同她交往。 梅姨守在樓下,見周之南換了身衣服下來,低聲說去熱飯菜。他待梅姨熱好,盛了大碗飯,再挑她喜歡的菜色盛了出來,端著個托盤又上了樓。 留梅姨默默搖頭,周之南可算是輸的徹底。 他輸了么?可能也沒輸。 到臥房開了燈,餐盤放一邊。小姑娘正伏在他腿上,低柔著聲音喚一聲“周之南”。 他撫摸她頭,嚴肅了一晚上的臉些許放松,“知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阮蘿扁嘴,“對不起,我讓你擔心了?!?/br> 是,也不是。他認為她更錯的,是識人不清,信了許碧芝。但他也心知肚明,她涉世未深,情有可原。 她愿意說一句對不起,周之南就斷不會再讓她委屈。 “可是嚇到了?” 阮蘿搖頭,“還好。我已做好同他打起來的準備,只我也得先護住頭,然后再反攻。卻不想被你看到了最凄慘的場面?!?/br> 周之南敲她腦袋,她倒是想的天真。 “許碧芝派了人告訴我,你非要走。我差點信了,心里難受的很?!?/br> 她蹭了蹭,笑著說:“我作甚的要走呢?我要與你在一起的,你甩不掉我。雖然我又吵又壞,可決定纏上你了?!?/br> 他巴不得被她纏上。 她不愿說許碧芝,周之南也不會再說,他相信她自有判斷。只下次她要出門,定要派人跟著,不能再落她自己。 可眼下,他有另一件事情要同她說。 “蘿兒,北平的人回來了?!?/br> 她怔愣,本在撥弄他的衣服扣子,也停下了手。 周之南一手伸過來,捂住她眼睛,他現下有些害怕面對那雙靈動雙眸。 “疫情主要爆發在城郊,北平淪陷已久,上層人自顧不暇……” “政府……放棄了貧民區,還加強了隔離。許碧芝的信到你手里已經拖了許多日子了,人死的差不多,一把火都燒了?!?/br> “沒有人活下來?!?/br> 一點可能都沒有,無人存活。 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塵歸塵,土歸土,千百人悄然踏上黃泉路。高官貴胄仍舊紙醉金迷,笙歌燕舞。 阮蘿只覺得喉嚨發苦,如今人真真沒了,倒沒立刻嚎啕大哭的出來,只含著淚,胸腔起伏。人像是定住,情緒打心里掠過嗓子,化作的是兩行清淚,潤濕周之南手掌心。 她像嚶嚀小獸,低聲啜泣。周之南不忍,松開手,小姑娘抱緊他腰,埋在衣服里嗚嗚地哭。 悶著聲音道,“周之南,我沒有家人了,一個都沒有了?!?/br> “我只有你了……” “不,從始至終,我也就只有你罷了?!?/br> 她終于認清,大千世界浮浮沉沉,能被她握住的,到了不過一個周之南。遑論世事無常亦或是分離背叛,只有他從未改變,仍舊在原地守著她。 周之南心疼懷里的小姑娘,啞著嗓子開口,“我會是你的家人,我們結婚。我帶你去英國,見我父母。他們一定會喜歡你,一定會的?!?/br> 這一刻,他為給她一個家而想要結婚。 她搖頭,只把他抱的更緊,更緊。 月色清涼如水,周之南聲音更是溫柔如水。 “蘿兒,你馬上要二十歲了,應該懂些事情了。我是說,我會陪著你,但你也要學著聰明一點,這樣我才能放心。上海遠比你想象中的要亂,白日里行走的不一定是人,也許是披著人皮的鬼。這些事情我可以慢慢給你講,只你也要明白,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值得你相信?!?/br> 他輕輕撫摸她長發,語重心長地給她講一些虛無縹緲的道理。因落在實處上,還是要看她自己的定奪,亦或說是造化。阮蘿啜泣聲漸小,靜靜抱著他腰,手有些酸麻的蹭了下。 細微動作也會被周之南捕捉,把她輕輕翻了個身,這下他便能看清她那張凄楚的小臉。 阮蘿雙眼很靈,尤其是轉著的時候,他總覺得她心里在想著如何發脾氣。 有時周之南就想,小姑娘前十六年得的太少,如今難免會有些悵然若失之感,便教她鬧上一鬧,又能如何。 “周之南,我現下很是心痛?!?/br> “我知道,你痛我也痛?!?/br> 她眨了眨眼,生生咽下一滴淚,“那我不痛了,你也別痛?!?/br> “好?!?/br> 后來,天色已晚,周之南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她吃了半碗飯,余下的被他包攬干凈。若教周夫人看到這場面,定要驚掉下巴:最是潔癖的周少爺,居然也會吃人剩下的。 阮蘿整個人貼在他身上,縮進被子里,卻毫無困意,只靜靜地躺著。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周之南,你不是說今天晚上約了人談生意?” “約的鄭以琴,我為去尋你,把人撂在上海飯店了?!?/br> “我知道許碧芝誆我,但那時已經在車上,司機不聽我的。我知道錯了……” 他倒反而是不甚在意的樣子,拍了拍她,“不怪你。鄭以琴手里有塊鄭以和留下的地,上海很多人想吃下它。許碧芝豬油浸了腦袋,她總歸會后悔?!?/br> “鄭以和不是跟日本人勾結?生意上少不了有日本人投的份額吧?!?/br> 她一向聰明,周之南知道。平日里就喜歡在他面前裝傻,實則眼睛一轉,什么事情都明了。 “是。不必我叮囑吳小江,他也知道不能讓許碧芝好過,到時等她破落了,我再帶到你面前讓你解氣?!?/br> “吳小江原不是跟陸漢聲的嗎?怎么又跟著你了?!?/br> 他頓了頓,語氣不慌不忙道,“年底了手頭事情雜亂,我一直沒尋到用著合意的,借了吳小江來使喚?!?/br> 阮蘿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我能幫你嗎?我很聰明的,我可以學?!?/br> 這正合周之南的意,他還怕她不愿意。未滿雙十年歲的小姑娘,學東西最快了。 “你在家也是悶著,跟我去商會也可。就怕你到時候嫌那里煩悶,做生意哪里是有趣的事,不如你喝喝咖啡看看電影閑適?!?/br> 阮蘿蹭他胳膊,那雙軟綿綿的胸脯也跟著摩擦,周之南微不可見的蹙了蹙眉。 “我想同你一起嘛?!?/br> “你想同我一起便一起,何必用胸蹭我。把我蹭起了火,你又要哭?!?/br> 他告訴自己要壓制那份心思,她今夜剛剛遭遇朋友背叛、痛失親人,他怎么還能跟她做那等事呢? 那他就是真真正正的病態了。 阮蘿羞著停住,把他摟緊,仿佛要生在他身上一般,“周之南,不要負我?!?/br> 他輕嘆一口氣,沒記錯的話,這是她第二次說這種話。 “我現下躺的宅子房契都在你手里,哪敢負你?若是負了你,你就憑這房子和那間鋪子,也過的順風順水?!?/br> “我不要錢,我只要你愛我?!?/br> 周之南笑,把她亂動的頭乖乖放在枕頭上,“好,我只愛你,就愛你?!?/br> 愛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妖,教她翻覆整個周宅,再加上他周之南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