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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這話在長庚心里轉了一圈,臨到嘴邊時感覺有點傷人,便沒說出來。沈十六作為一個四六不著的浪蕩子,自己虛度光陰就算了,還總要拖長庚一起,不是叫他去趕集,就是拽他去騎馬,有一次還不知從哪撿了一條“小狗崽”給他養——那回沈先生讓他嚇得臉都綠了,敢情這瞎子狼狗不分,抱回來的是一條小狼崽。徐百戶常年不在家,又為人木訥,雖然對長庚很好,但并不常與繼子交流,算起來,長庚十二三歲的這至關重要的兩年,好像都是在沈十六這個不靠譜的義父身邊度過的。從一個毛孩子長成玉樹臨風的少年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保證自己不被沈十六帶歪?長庚簡直不堪回首。他天生不是跳脫愛玩的性子,凡事有自己的規劃,執行起來也十分嚴苛,不喜歡別人打擾,時常被沈十六煩得十分惱火。但惱火通常并不持久,因為沈十六并不只在口頭上占他便宜,是真拿他當兒子疼。有一年長庚生了一場大病,徐百戶照例不在家,大夫都說兇險,也是小義父把他抱回家,晝夜不休地守了他三天。十六每次出門,無論多遠多近,也無論干什么去,都必會給長庚帶些小玩意小零嘴,長庚不愛小玩意,但不能不愛這份隨時記掛著他的心。總之,長庚每天見著十六,肝火就會異常旺盛,但不見他,又時時牽掛。長庚有時候也會想,雖然沈十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但以后保不齊就有那上當的看上他模樣好呢?小義父將來也總會娶妻生子,那么有了親生的,還會掛念著他這個認來的嗎?想起這碼事,長庚心里就說不出的堵,他在十六桌上找到個一個方盒子,短暫地甩開一腦門胡思亂想,興趣缺缺地拿給沈十六:“這個?”沈十六:“給你的,打開看看?!?/br>沒準是個彈弓,也沒準是包奶酪,反正沒正經東西——長庚毫無期待地拆開,順口數落道:“手頭寬裕也要節省些花,再說我又……”下一刻,他看清了盒里的東西,頓時閉了嘴,眼睛倏地睜大了兩圈。那盒子里居然有個鐵腕扣!所謂“鐵腕扣”,其實是軍中輕甲的一部分,只在手腕上圍一圈,非常方便,因此也經常被單獨拆下來使用。鐵腕扣大約四寸寬,里面能藏三到四把小刀,刀是用特殊工藝制成的,薄如蟬翼,又叫“袖中絲”。據說最好的袖中絲被鐵腕扣中的機簧打出去的一瞬間,能將幾丈以外的發絲一分為二。長庚驚喜道:“這……你從哪弄來的?”沈十六:“噓——別讓沈易聽見,這可不是玩的,他看見了又要啰嗦——會用嗎?”沈先生本人正在院里澆花,他又不耳背,屋里人說話聽得一清二楚,實在拿這個以己度人的半聾沒辦法。長庚跟著沈易學過如何拆卸鋼甲,熟練地戴上了鐵腕扣,這才發現此物的特殊之處。袖中絲制作不易,民間很少,市面上的鐵腕扣多半都是軍中流出來的舊貨,尺寸當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沈十六帶回來的這個卻明顯要細上一圈,正好合適少年人。長庚一愣神,沈十六就知道他要問什么,慢悠悠地說道:“我聽那賣家說這是殘次品,沒別的毛病,就是尺寸做小了一點,一直無人問津,這才便宜賣給了我,我也沒用,你拿玩去吧,只是小心點,別傷著人?!?/br>長庚難得喜形于色:“多謝……”沈十六:“謝誰?”長庚痛快地叫道:“義父!”“有奶就是娘,混賬東西?!鄙蚴α似饋?,搭著長庚的肩膀將他送了出來,“快回家吧,鬼月里不要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亂晃?!?/br>長庚聽了才想起來,原來這天正是七月十五。他順著角門走回自己的家,跨進家門的一瞬間,突然覺得沈十六吹的那段塤有點耳熟,雖然跑調跑得南轅北轍,但仔細回味,依稀有民間哭墳喪葬時的調子。“應景的嗎?”長庚默默地想道。沈十六送走長庚,低頭好找了半晌,這才勉強看見門檻的輪廓,小心地邁過去關好門。等在院里的沈先生面無表情地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引著他往屋里走去。沈先生:“最好的玄鐵打的鐵腕扣,里面三把袖中絲是秋天林大師親手打的,自大師死后便成了絕版……殘次品哈?”十六不接話。沈先生:“行了,別跟我裝聾作啞——你真想把他當兒子養嗎?”“當然是真的,我喜歡這孩子,仁義,”十六終于出聲,“那位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要是將來真能把這孩子過繼給我,那些人也就都放心了,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很多,不也兩全嗎?”沈先生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首先你得讓他不恨你——你一點也不擔心嗎?”沈十六笑了笑,一提長袍下擺推門進屋。他一臉混賬地說道:“恨我的人多了?!?/br>這一宿,夜河流燈,魂歸故里。不到五更天,長庚就一身燥熱地醒了過來,后脊黏著一層薄汗,褻褲上也是濕漉漉的。每個少年臨到長成時,都會經歷這么驚慌失措的一遭——哪怕事先有人引導。可長庚卻既沒有驚慌,也毫不失措,他反應寡淡,只是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就起身隨意地收拾了一番,臉上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厭惡,他出門打了一桶涼水,將骨rou初成的身體從頭到腳擦洗一遍,取下枕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好,把隔夜的茶一飲而盡,照常開始一天的功課。長庚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樣的。但他其實并沒有做什么春夢,他夢見的是一場能將人凍進棺材的關外大雪。那天的風像起了白毛一樣,無情地洶涌而過,傷口里的血還沒有流出來,已經先凝成了冰渣,群狼的怒吼由遠及近,失靈的嗅覺卻聞不出血的腥味,一吸氣就會嗆進一口帶著咸甜的徹骨寒氣,長庚四肢僵硬,肺腑如焚,還以為自己會在大雪地里尸骨無存。可是沒有。長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用大氅裹在懷里抱著走。他記得那個人襟口雪白,懷里有股悠遠清苦的藥味,見他醒了,什么也沒問,只是掏出個酒壺,給了他一口酒喝。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后來長庚再沒有嘗過,只記得關外的燒刀子都沒有那樣烈,好像一團火,順著他的喉嚨滾下去,一口就點著了他全身的血。那個人就是十六。夢太清晰了,夢里十六抱著他的那雙手仿佛還貼在身上,長庚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不是個病秧子嗎?在那么可怕的冰天雪地里,怎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