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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服高髻。玉容無雙,似乎只是輕輕一抬手,那股氣韻就足以叫人艷羨了。但是她心中沒有羨慕…… 又或者,當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臟里,也是藏了艷羨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憤恨更加濃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憤恨之外的情緒,只要一出現,就會被這股黑暗給吞噬殆盡。上頭永遠沒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幾何時,她胸膛里的那顆心,也是鮮紅而透亮的,那樣的干凈,沒有一絲因憤恨而彌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她十歲,還是個孩子,仍是天真無邪的年紀。每日里,晨起后去向祖父母等人請安,而后跟著祖父去裴家的花圃里轉悠,跟著祖父學如何培育花木。母親說,她將來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應傳授給她的,但她生來就有天賦,祖父惜才。故而才愿意親自帶著她教上一些。 父親也疼她。 疼到何種地步呢? 母親讓她跟著嬤嬤學針線活時,她不愿意,母親訓斥女兒家怎可連半點女紅也不會,來日嫁為人婦,難道連一雙襪子也不為夫君縫制?手藝如何不論,是否愿意不管。但這份心意,總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愿意聽。 母親惱火,父親便出來打圓場。說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裴家的姑娘,會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將來給梅姐兒招贅。 他說得振振有詞,又覺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來。 母親更惱,說見著他們父女倆就生氣,擺擺手趕他們走。 她趕忙溜走,可跨出門去又憂心母親是真的生氣了,遂跟父親大眼瞪小眼,倆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誰知叫母親看個正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訓她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再過個一兩年,就能慢慢說親了,成日里還跟個猴兒似的。 說完又訓父親,沒有半分嚴父模樣。 她也一直以為父親總是笑呵呵的,脾氣好,可后來她才知道,父親板起臉來,也是極嚴肅的。 母親則是反著的,臨了臨了,一貫較之父親嚴厲許多的她,哭得像是淚人兒似的,guntang的淚珠撲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燒一樣的熱,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氣,亦是一陣一陣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響,在耳邊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頭燒毀的聲音,一點點從里頭炸開來。 裴家的角角落落里,都是祖父跟父親平素親自種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難買的珍品。 她聽著那聲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煙熏火燎的,她連究竟是哪一株被燒毀了也看不清。 母親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煙霧里,朝她嘶聲力竭地喊:“快跑——” 她連頭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淚灑落在身后,像斷了線的珠簾,那樣多、那樣多的淚水……自那以后,她便鮮少再哭了,人的淚,似乎只有那么多,那樣撕心裂肺的哭過一場后,這淚啊,以后就很難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過一般,變得*、黑漆漆的。 裴家的園子,每一條小徑,每一棵樹,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難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臨終的那一句遺憾“快跑”,拼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還是跑得兩眼發黑,力氣不支,踉蹌著摔在了地上,咬牙哭著又爬起來,蜷縮到了角落里。耳畔的金石之聲,也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她駭極,雙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來,可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咬著唇,嗚咽著。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里霎時遍布鐵銹味。 朝廷鷹犬,似獵鷹,又似獵犬,兇猛而殘酷。 即便是當年不過十歲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斷沒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經去了,母親也去了,父親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親了,就連她年幼的弟妹們,恐怕也難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還能再見他們。 她睜開了緊閉的眼睛,準備再看一看這熟悉的園子最后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個人。 她倉皇抬頭,撞進了一雙陌生的眼睛里,是個儒生打扮的男人,看著比她爹更年輕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連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兒?”他問了一句。 她回過神來,起身便跑,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來!”他一把將她背了起來,帶著驚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煉獄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極小的門,藏在花木間,是她爹當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們可以從母親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兒用的,連母親都不知道這門在哪里。但他背著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說他是父親的摯友。 救出她后,他問及弟妹身在何處,想要將他們也一道帶走。 她連思量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工夫也沒有,恨不能立即告訴他,他們都在哪里,可她半點不知,事發的時候,她同母親在一道,弟妹們應當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長嘆了一聲。 后來,她跟他去了京城,舍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無一人,偌大的宅子,也盡數燒成了灰燼。 從那一天起,她心里就充滿了憤恨,恨意那樣強烈,又無處發泄。 她想報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卻告訴她,這個仇,她報不了,因為她的仇人,是連家,是云甄夫人。休說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對付得了。他領著她遙遙去看了云甄夫人一眼,告訴她,若真想報仇,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得等。 等到時機成熟,大仇方可得報。 他說,“梅姐兒,這仇也是我的仇,連家終有一日,會付出代價的?!甭曇羰禽p的,話語里的意味,卻格外的深沉。 她淚如雨下,抱著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時會怔怔地看她,低喃:“這雙眼睛,真像她?!?/br> 很像,像誰?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