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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下去,他們還得留在上海過第二個年。蘇穆煜沒什么親人,自幼對過年的意識淡薄。別人團聚,他還是照樣懶懶的過著。街道上張燈結彩,落在他眼里也不足在意。連鳴不同,他在小時候對“春節”二字曾有一番憧憬。后來隨著年歲增長,連余風時常不著家,他母親也對一家團圓這種事兒興致缺缺。連鳴的記憶中,萬家歡聚時,他最常干的事是在打靶場練槍。唯獨每年爺爺從島上回來,一家人才有兩天所謂“過年”的樣子。把一個家經營得這般冰冷,世上無人能出連余風其右。說起這點,連鳴倒是對他爹心服口服。不過,如今有了蘇穆煜在身邊,連鳴忽然對過年生出些期待來。除夕夜當晚,蘇穆煜照常做好飯——勉強算是一頓年夜飯。兩人在客堂中對坐,碗里的湯汁兒還冒著熱氣。蘇穆煜自從連鳴的傷勢好轉,終于有機會開始琢磨新戲的事。他打算給冷佩玖寫一出,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為基礎,加點新東西進去。蘇穆煜聽戲看戲這么多年,偶爾研究戲詞,要說寫新戲,這還是頭一遭。他不敢把故事畫大了,否則最后寫出來的戲詞不倫不類,冗長繁重。反正,這寫新戲與琢新玉有異曲同工之妙,得精雕細刻,下足了功夫。蘇穆煜一鉆進戲詞里就出不來,此時吃飯也將紙筆擺在手邊。他同連鳴邊吃邊聊,靈感突發時立刻擱了碗在紙上涂涂寫寫。一頓飯吃得極慢,連鳴向來不太喜歡蘇穆煜吃飯不專心。“阿煜,吃完再寫。不好好吃飯很難消化,晚上你的胃又該難受了?!?/br>蘇穆煜頭也不抬,這么一打斷,剛剛的靈感不翼而飛。他皺眉,敏思苦想片刻后將筆拍在桌上:“連鳴,你怎么就跟老媽子附體。媽寶還是什么?好不容易想到的新點子,嘩地一下又飛了,你說你怎么賠?”“哎,阿煜,做人講點良心好伐?你自個兒說說,這新戲是不是有一半的創意屬于我?!?/br>“是是是,然后那一半的創意還沒法兒用?!碧K穆煜撐著下巴用筷子撥弄盤里的菜,“怎么就把你能的?!?/br>“行,你能干,你拔份兒,”連鳴一筷子打在蘇穆煜的筷子上,“說了多少次,夾菜不要亂攪?!?/br>蘇穆煜瞧好的rou還沒上手,眼見著跟那靈感似的要飛了。他覺得這樣下去,兩人定是沒法好好吃飯。蘇穆煜放下筷子,“連鳴,好歹是咱們第一次過年,能不能愉快點?”“喲,您還知道咱們在過年啊。瞧瞧別人過年是個什么氛圍,我們這是個什么氛圍。干脆我把教案拿在桌上來算了,直接把年夜飯改為年度總結大會?!?/br>連鳴這句話說得順溜又膈應人,他說話的語調有些慵懶,尾音總是上揚。讓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蘇穆煜眨眨眼:“連鳴,說句實話,打我有記憶起,我就沒過個年?!?/br>連鳴一愣,眼里神色黯淡幾分。蘇穆煜從小無親無故,對感情這回事本就淡薄。他無所謂親人,無所謂節日,一個人在這世上孤獨又堅強地活著。他從不對任何節日有期待,因為到了那一天,同樣只會是自己一個人。有什么意義呢?時常去想,他還會有一絲恐懼。自己從哪里來,兒時的記憶都去了哪里。為什么永遠想不起父母的臉,他同展世一那群人又是如何相識。蘇穆煜不是沒想過,反而是因為想得太多,漸漸麻木了。無人在意也好,無人所托也好。深情無處可依,相思無處可寄。這都算不得什么。于蘇穆煜來說,人世是一潭深淵,何人能探究茫茫?反正最后都是死,既然人死歸塵,活著的這些事,大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無妨。連鳴嘆口氣,把椅子移到蘇穆煜身邊。他同蘇美人并排而坐,指著這間房子,問:“阿煜,你說這是什么?”蘇穆煜不知他搞什么鬼:“房子?!?/br>“那你說這些是什么?”“家具?!?/br>“桌子上有什么?”“飯菜?!?/br>“做飯吃飯的人是誰?”“我們?!?/br>連鳴看著蘇穆煜,一字一頓道:“這是一個家?!?/br>“現在這個家里,有你有我。你說,我們為什么要過年?”連鳴伸手攬過蘇穆煜的肩,湊在他耳邊繼續說:“阿煜,無論你以前過著怎樣的生活。我跟你說,從現在開始,你的家里一定會有我?!?/br>蘇穆煜心頭一熱,有些茫然又夾雜了些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轉過臉,紅著耳朵,輕飄飄地說:“連鳴,這些話真比那些所謂的我喜歡你,中聽多了?!?/br>——那晚牌局結束,賀琛送走賓客后,他坐在沙發上沉思了一個多小時。天邊魚白乍亮,鄭叔收拾完畢,打著呵欠走到客廳,卻見賀琛還跟菩薩似的坐在那里。身上穿著昨日的衣服,儼然一晚沒睡。賀琛手邊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濃眉緊鎖,鷹隼般的眼里露著幾分煩躁。鄭叔理了理思緒,走上前去:“大少爺,既然牌局都散場了,您也早些歇息吧。這接下來的日子,應酬還多著喲?!?/br>賀琛嗯了一聲,把煙蒂戳滅,聲音又沉又穩:“鄭叔,那沈家小姐是何許人?!?/br>鄭叔眼睛一亮,哎喲喂!賀琛聊起人家姑娘這可是頭一遭??!破天荒!怕是回來就開了竅?那還不得把這沈小姐夸上天。“沈家小姐自不必說,咱京圈兒里頂漂亮的一姑娘。有才華,家世好。娶了她可是好福氣,現在沈家老爺正處官職上升期,與咱們賀家可是門當戶對,相得映彰呀!前些日子老太太才與沈小姐去北戴河度了假,回來對她真是贊不絕口?!?/br>“真這么好?”賀琛問。“嘿,比這還好。過些日子咱們賀府不是還要邀請沈家、王家、蔣家來做客么。到時候沈小姐必定到場,少爺您可就仔細瞧瞧了。準得是好!”賀琛冷笑一聲,整個人徹底輕松那般,他將杯內的酒液一口悶掉。“成,這么好的姑娘,可不能跟了我。要不就是辣手摧花,糟蹋別人?!?/br>鄭叔沒想到還有轉折,當即傻了眼。“???少爺?”賀琛將頭發往后一抹,大笑著上了樓:“老子成天吊命來玩,可不能讓這么好的沈小姐守了活寡??!”鄭叔猛然一驚,他瞇縫起渾濁的老眼,看著賀琛的背影。接著驚訝變為了驚恐,他怎么忽然覺得賀琛這決然的笑聲與遠去的背影,同當年他義無反顧要干革命的架勢重合起來。這么些年,鄭叔原以為賀琛長大了,穩重了,自然會改變。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