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對辛暮云的打擊竟似比之前的更大。他僵硬站著，許久才緩緩靠在山壁上，顫著嘆出一口氣。

“不記得好，很好?！毙聊涸撇恢孤曇舳?，身體也在抖。他曲起手指，伸進嘴巴咬著，好讓自己盡快平靜。咬得狠了，能聽到骨頭咔咔作響的聲音。

百里疾是被辛大柱帶回家里的。

那日辛暮云和幾個小廝在院子里捉蛐蛐，正玩得開心時，被辛大柱拎著后領子拽了起來。辛暮云滿手是泥，臉上也有幾道臟印子，愣愣看著父親將身后的男童拉了出來。

那個孩子雙目極黑，一張臉極陰沉，冷冰冰地盯著辛暮云，像是瞬間將他看透了。

辛暮云里外都發冷。他每每獨自面對百里疾，都是這樣的感受。

百里疾神秘，陰郁，詭異，又十分恐怖。他見過百里疾cao縱動物尸體四處奔走，還看到他臉上露出滿足神情。百里疾每次發現他悄悄在旁窺伺，都要招呼他去看看。在辛家堡里頭，這個堡主帶回來的親傳弟子地位是很不一般的，甚至可以跟辛家的大公子平起平坐。加上百里疾脾氣怪異，少言寡語，能跟他交談的人都幾乎沒有，辛暮云被他招呼去，心里甚至是有些高興和得意的。

“這個神秘又強大的少年，將我看做朋友了?！?/br>
辛暮云心里充滿了這樣的喜悅，和百里疾快活地玩在一起。

年歲漸長，他的武功精深了，心思也愈加深沉。雖然仍是常常與百里疾混在一起，卻不止將他看做一個普通玩伴——辛暮云開始慢慢察覺辛大柱對百里疾的重視。

他的母親以為自己夫君迷戀上了這個瘦弱陰沉的少年，內心苦楚無法對人訴說，只能默默垂淚。辛暮云甚至一開始也以為辛大柱和百里疾是那樣的關系，直到他發現辛大柱哀求百里疾將控尸術教給他。

“當年南疆三百義士中，有他一份力量。那件事情之后，他每一年都要去南疆走一趟，還一定要帶上百里疾?！毙聊涸圃谡f起辛大柱的時候，神情與聲音都是毫無感情的，“旁人都說他義薄云天，赤血忠肝，可我知道他和百里疾為何回南疆。他要百里疾教他控尸術，他要起出南疆大祭司的尸體，去尋一筆財?！?/br>
從詭譎的控尸術突然轉為尋寶游戲，沈光明和唐鷗都有點反應不過來。

“……寫戲么這是？”沈光明忍不住小聲道，“一出爛戲?！?/br>
辛暮云聽到他的嘲諷，平淡地笑笑：“沒錯，一出爛戲。辛大柱在外頭何等風光磊落，在自己的書房和密室里，卻不止一次下跪懇求百里疾教他控尸術。當年百里川在南疆遇到他妻子，也聽聞了南疆的一些異事。他將辛大柱當做摯友，與他掏心窩子說話，把自己遇到的、聽到的事情都告訴了辛大柱?？蛇@個狼心狗肺的人，卻對那所謂的祭司財寶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出手殺人?！?/br>
“你怎么知道他下跪懇求？”沈光明聽故事聽得興致勃勃，適時問道，“你又看不到，是你自己杜撰的吧？”

“這是百里疾親口對我說的?！毙聊涸铺Я颂а燮?，一雙眼睛在昏暗燭火里閃閃發亮。

“他怎么會跟你說這些事情？”沈光明緊追不舍。

辛暮云瞇起眼睛，干巴巴地笑了：“他跟辛大柱說，要我教你控尸術，可以，但我想睡你兒子?！?/br>
他的聲音毫無起伏，也沒有感情。

“辛大柱立刻答應了。他怕我惱怒，怕我做出些什么反抗令百里疾生氣，甚至想了些骯臟辦法令我糊里糊涂就范?！辫F索里的僵人突然動了動，辛暮云扭頭瞧了幾眼，仍舊平淡地往下說，“可惜睡了幾回，睡出了些滋味，百里疾為討好我，便跟我說了這些事情?！?/br>
唐鷗和沈光明都震驚不已，滿腔問題與憤怒，一時間都不知如何繼續發問。

“隨后我便立刻去找了遲夜白，委托鷹貝舍去查百里疾的身世，最后便查出了辛堡主這個毒辣的殺人兇手?！毙聊涸菩Φ?，“至于百里疾是怎么知道的，我可不清楚?！?/br>
唐鷗沉默良久，低沉開口：“難怪你這般憎恨辛大柱?！?/br>
“我娘沒了，辛家堡也早就沒有了。丐幫七叔元氣大傷，少意盟再想崛起也不容易，所謂的正派人士現在也都互相猜疑，都在為十年前的那件事還債。唐鷗，你覺得我還怕什么呢？我還留戀什么呢？我沒什么可怕的，也沒什么值得期待的?！毙聊涸坡?，“辛大柱被他最疼愛的百里疾殺了，現在百里疾也要死了，我在這世上怨恨的人，一個個都這樣沒了，多好啊……太好了。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br>
沈光明退了一步，拉拉唐鷗的袖子：“唐鷗……戲文里都是這樣說的，若是那個大壞人突然之間將所有事都說給你聽，就是不會給你留活路的意思?！?/br>
辛暮云聽得到他聲音，總算笑得開懷了一些：“是的，戲文里說得很對?！?/br>
沈光明仍被他說的那些往事震撼，那鼓蕩的恨意怎么都撐不住氣勢了。

“辛堡主，其實你可以重頭再來的?！彼J真道，“辛家堡里頭還有那么多人呢，他們都等著你回去?！?/br>
“回去做什么？那地方即便燒了又重建，也仍是個骯臟的地方?！毙聊涸骗h視這巨大的空洞，高高揚起的聲音在洞中回蕩，“想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接下來該專心于別的有趣玩意兒。這控尸術真是不簡單，cao縱死，就是cao縱生?！?/br>
唐鷗突然出聲說道：“百里疾居然肯將控尸術教給你，他待你……”

“不用說這些了。人都快死了，還巴巴地說他做什么？留點兒清靜吧?！毙聊涸骑@得有些激動，在鐵索那兒走個不停，“真是好東西，個個都是好東西。不會惡心我，不會背叛我?！?/br>
他終于走到另一側洞壁那里，突然伸手往墻上重重按去。

墻上原本是牢固石頭，那機關深深藏在石塊之下，若不是內力與臂力都強勁的人去按，是根本啟動不了的。

唐鷗與沈光明同時心叫不好！

只見眼前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鐵索，突然都斷裂開了！

僵人們蠢動著，一個個緩緩站起來。

唐鷗與沈光明同時轉身，玩兒命地往石階上跑！

身后辛暮云發出刺耳大笑，石塊崩裂的聲音越來越大。沈光明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往下面墜了下去！

石階從中間開始斷裂，不過片刻已經全都粉碎。

唐鷗本可踏著碎石借力跳上石道，但他毫不猶豫，撲向了下墜的沈光明，將他一把抱入懷中，隨即身子一轉，讓自己墊在沈光明之下。

也因了這個姿勢，他看到剛剛得到解脫的僵人們正紛紛隨著他和沈光明下落的趨勢，躍了下來。

下落的時間并不久，不過幾個呼吸。唐鷗背部重重著地，狠狠一疼。

薄薄的水面被砸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