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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得說些什么,他必需再想些什么出來,否則他會淡忘她,否則作為記憶,她會慢慢消失,她會再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引不起任何一點回響。可他已經說不出什么了,所有他記得的,他知道的,關于藍姍的一切,他全都說給戴明月聽了。所有私密的回憶一旦全告訴了另外一個人,它們就失去了自己本來的面目,它們就會開始褪色。戴明月將失去壓榨他罪惡感的最大籌碼。龔小亮看著戴明月。戴明月的眼神復雜,好像有些焦慮,有些緊張,可能他也已經意識到了,藍姍之于龔小亮,正在慢慢地變沉,變成兩個字,一個名字,一紙訴訟。在說完那段芭蕾舞的故事之后,她瞬間就落在了龔小亮記憶小屋的一張椅子上,只能悄悄地卷自己潮濕的頭發。戴明月坐到了龔小亮邊上,他不看他了,盤起一條腿,說:“葬禮結束后,我一直在想骨灰要怎么辦,我表妹說,中國人還是講究入土為安。我說,是要我帶她回去上海的意思嗎?我說,她是從上海出來的,說明她不想留在那里,我不要帶她回去?!?/br>他還是提起了藍姍,但他說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了。“我就抱著她的骨灰盒,先在家里放了幾天,我姥姥,我大舅還給我找了幾個和尚來家里做法,還叮囑我說,等哪天要轉移骨灰了,還要再請他們做場法事。“轉移,這詞可真有意思。一個人死了,就只能成為被轉移的對象了,不說帶她走,領她走,說轉移,好像她成了一個什么物件,我對她擁有了什么絕對的掌控權一樣。“我有嗎?我沒有吧,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有吧。說到底辦喪事不過是成全還活著的人。骨灰一直放家里我是沒意見,我可以給她弄個供桌,但是她呢,她的意愿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有一天,我做夢,夢到藍姍來找我,她就坐在我對面,我們坐在哪兒呢?坐在一條黑色的大河上。她也不說話,就低頭看那條河。我就醒了,起來了,抱著骨灰盒去了雪松江公園,把她的骨灰撒進了雪松江。“她的家在南方,她最終還是往南方去了。“每個人到最后都還是想回家?!?/br>戴明月看龔小亮:“你想回家嗎?”龔小亮摸了摸嘴唇,放下了手,摸了摸被子,說:“我家里,我爸不愛說話,我媽也很安靜,有時候我爸在家忽然很大聲地發脾氣,罵人,對比之下,就會很嚇人?!彼扉L了腿,腳伸到床外去了:“之后他就會給我媽買衣服,買鞋子。我媽說沒事的,沒事的,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一會兒就過去了,而且他就是兇幾句,他不打人啊?!?/br>他也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戴明月問:“為什么事兇?”“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可能?!?/br>“他一次都沒打過人?沒打過你?”“沒有,一次都沒有?!?/br>“也沒打過你媽?”“沒有?!?/br>“真奇怪?!贝髅髟抡f。“他會帶我進山打獵?!饼徯×琳f,“我一直記得我們獵第一只兔子的時候,他殺兔子,扒兔子皮,一言不發,眼睛很亮?!彼终f,“可能我從他那里遺傳了不少東西?!?/br>戴明月笑出聲:”你可真會給自己找原因?!?/br>“人不都是在找原因的嗎?”“不是在找結果嗎?上學讀書,工作結婚,組建家庭,傳宗接代,不都是要一個結果嗎?““難道不也是求一個自己來人世走這么一遭的原因?”龔小亮繼續道,“可能就是為了學這個專業,造這個火箭,造這個飛機,造這個螺絲,建這個大廈,教出這么一個學生,遇到這么一個人……”他對戴明月笑了笑:“明年過年你回家看看吧?!?/br>“你管真寬?!贝髅髟抡f,還道,“龔小亮,你自殺了一次沒死成就轉性了,不信耶穌,改信佛了?怎么說話一股齋味?”龔小亮嘆了聲:“還剩了點湯圓,明天煮了吃了吧?!?/br>戴明月說:“明天元宵了?”龔小亮點了點頭,戴明月起身,把手機拿了過來,調出日歷看了眼,又放下了。一時沒人說話,良久,戴明月才打破了沉默,他先抽了口氣,接著摸了摸下巴,轉身問龔小亮:“你去過沈陽嗎?”龔小亮反問他:“我要留在牡丹嗎?”“你問我?”戴明月睜大眼睛,“你要去哪里,我能給你答案?那我讓你上天堂你就去找天堂的叩門磚,我要你下地獄你就去往刀山火海里跳?”龔小亮被戴明月說笑了,是啊,他要去哪里,要不要留在牡丹,他問戴明月,他會有答案嗎?他不過是他還死不了,目前還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理由罷了??赡芩兴^續留存的答案,可能他能給他方向,但是戴明月自己也還沒能找到那答案,所以他答不出來。戴明月轉了過去,點了根煙。”戴老師……“龔小亮拍了拍他。“你可真煩!”戴明月一氣,霍地起來,大步流星走了出去。龔小亮在房間里坐了會兒,也出去了。戴明月去了陽臺抽煙,龔小亮也進了陽臺,他給含羞草和蘆薈澆水。戴明月苦笑了聲:“你說我們做人也太壞了,給它們澆水,叫他們活下去,又用煙熏它們,讓它們沒法活?!?/br>龔小亮摸了摸蘆薈飽滿的葉片,扭頭看他:“也不算人壞吧,人自己不也都這樣活著,明知道抽煙不健康,還要抽,抽完又開始吃保健品?!?/br>戴明月瞅著他,挑了挑眉毛:“你這么消極,又琢磨去死呢吧?“龔小亮從他放在窗臺上的煙盒里抽了根煙出來,問他:“你想過嗎?”戴明月嗚呼哀哉:“我死了我那些學生怎么辦,我死了,我也沒法看到他們為我哭,為我傷心啊?!贝髅髟碌鹬鵁熜χ鴩姵隽艘淮罂谇酂?,龔小亮把煙咬在唇間,他要拿打火機,戴明月按住了他的手,他靠過來,用自己那燒著的煙給他點煙,他還注視著他,說:“你相不相信有鬼?”龔小亮也看著他:“鬼?”戴明月一指周圍:“我媽現在肯定瘋了,我爸開始罵人,藍姍開始笑?!?/br>龔小亮呼了口煙,一點火星飛起來,他和戴明月分開了,各自看著各自的窗外。龔小亮皺著眉頭,費解地說:“你為什么覺得他們的鬼魂會纏著你?說不定他們早就投胎去了,說不定在這里的是別的鬼魂,根本不認識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br>戴明月咳了聲,沒接話。龔小亮便跟著說:“你舍不得你爸媽,也舍不得藍姍吧?!彼鶚窍驴?,他和戴明月堆的雪人還在,還沒化,只是邊上圍了一圈垃圾袋,那雪人的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