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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席話駁得成去遠啞口無言,幼弟滿臉正色地看著自己,坦蕩得竟讓他莫名有了一分羞愧,那般精亮鋒芒初現的眼神讓人不適。自父親病逝以來,幼弟似乎飛速般成長,連自己都覺陌生了。心底不由喟嘆,真如顧子昭當日戲笑之辭:去之儼然又一個大公子。 “二哥只是擔心血腥太重?!背扇ミh無奈一笑,縱然西北手刃無數生靈,他仍是無法淡然面對咫尺眼前的血腥殺戮。 幼年時,他曾養一黃犬,閑暇時便牽出東門玩耍,后來黃犬死掉,他很是傷心一陣難以釋懷做什么都懨懨無力。被父親發覺,只一句“你倒不像成家孩兒”。語氣并不嚴厲,可那莫測的眼神中分明卷著一絲失望亦或者是嘆息,他小小的心里多了幾分懼怕,好似自己已落了口實,身處下風被父親拋棄一般,日后唯有更加努力,努力學會掩飾一切驚惶和脆弱,至少要看起來格外堅毅才不辱沒成家次子身份。 “二哥難道是也信了那流言?”成去之眼中掠過一絲蔑然,成去遠不知是對自己還是那些制造流言的人,一時面上有些掛不住。 “二哥不一直都喜讀儒家經典么?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們不過是拿這當借口想詆毀兄長,沒有兄長,只怕很多人遲早要做前大將軍刀下鬼?!?/br> “吾家兄長,定是能領袖江左的人物,太尉那一代人,幾近凋零,父親那一代人,也年歲漸長,唯有兄長,舍他其誰?” 去之說完最后一句,語調鏗鏘,眉宇間皆是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讓成去遠看得既欣慰又悵惘。 “這典籍,恐怕要費些時候才能補齊了?!背扇ミh嘆氣叉開話,定睛往書房方向看了看,想起兄長這些時日所承受的,眼下一戰固然得勝,可細想起來,還是有些惻然。 暮色蒼茫中,園子里的那株撐天古柏,于金紅色的云形外,擁著墨綠色的葉子,倦鳥歸巢,停在古柏伸出的老臂上。窗子是撐開的,花香融進暖流,悄悄滲進來,琬寧探出半個身子,仰面便瞧見了月,日子不覺又快到十五。 等天色徹底暗下來,更襯得月華如練,琬寧也不點燈,就枯坐窗前,雙手抱膝,癡癡瞧著天上那輪月發怔,也不過想些從前舊事,亦真亦假,浮在這片月色里。 用過晚飯,成去非才往木葉閣來,剛進園子,見主房漆煙一片,以為琬寧還不曾從樵風園回來,可這個時辰,也斷無不掌燈的道理,迎上一名婢子,方知曉是琬寧有意為之。 遂要來一盞燭臺,他親自點亮,舉著拾級而上進去了。 他第一次認真打量她閨閣布置,一眼便瞧見瓶中插著娉娉婷婷的幾枝海棠,錯落有序,風致楚楚。 坐榻上還放著不曾做完的女工,是半個香囊,成去非再次轉移了目光,終于瞧見斜倚窗前的她。 琬寧鼻息平穩,清瘦的身子蜷在一角,眉睫不時輕顫幾下,似已熟睡,成去非見她歪著臉半藏于膝,外頭溶溶月色照在面龐上,好似一頭安靜的小獸,兀自做著美夢,可總有幾分不安的神色。 他許是待她有些苛刻了。 成去非既這么想,便輕輕拿起件衣裳正想要往她身上蓋,只見她似是從夢中驚醒,一下抬起臉來,眸中迷迷蒙蒙,朝窗外瞧了瞧,才呆呆回神,等看見他時,嚇得她一個激靈,失聲叫了起來。 后半聲則被琬寧硬生生捂了回去,不可思議地望著他,腦子里首先躍上來的是他那句“你是我的人”,一下便漲紅了臉。他倘若有事,為何不白日召她去?偏偏等這月色下來…… “我,我不行的……”琬寧到底是害怕,支支吾吾,她得先表態,不能再像那日……這話說完,驀然想起前幾日他所言“日后不會再有這種事”,心底一涼,不禁懊惱自己太莽撞。 這話聽得沒頭沒腦,成去非反問道:“你知道我找你所為何事?” 琬寧下意識捂了捂襟口,連忙搖首否認,成去非瞬間明白了個中意味,便凝神注視著她,她這種身世,整日猶如驚弓之鳥,一根弦已然繃太緊,時刻提防著一切,不到萬不得已,都是一副任人拿捏軟弱羞怯的模樣。 她倘是正經世家閨秀,吟詩作賦,游園賞花,到這個年紀便可挑選夫婿,可謂“之子于家,宜室宜家”?;蚴丘B在普通百姓家,無拘無束,風里曬雨里淋,想必也能長成個結實能干的姑娘。再不濟,是個男子,經此變故,索性忘掉一切,寄宿天地,終老漁蓑,江河湖??上闯?,歸隱山林與之為伴,山秀藏書,未嘗不可。 偏偏都不是,困于世間,像是坐于墓中的未亡人。 這么一壁打量,一壁遐思,才發覺她身形又高了,少女特有的纖細秀麗一覽無余。琬寧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手心微微沁了汗,半日不聽他言語,分外不自在。 “阮姑娘的秘密,已不再是什么把柄,”成去非終于開口,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可還愿意為我做事么?” 她迎上他深不可測的雙眼,一時有些惘然,他神情里自有難以言明的十分把握,她腦子里則全是他這些時日所作所為,再想到那一次曖昧不明的暗示,心底血氣翻涌,殷殷望著他,滿是渴盼: “大將軍死了,那阮家的案子,大公子您會不會……” “不會?!背扇シ菙蒯斀罔F打斷她的后續,不給她半分希望,果然,她眼中那團火焰霎時間熄滅,面上露出孩子般委屈又失落的神色。 她不擅長低頭求人,也不知道如何討人歡喜,便能掙到點什么,成去非說“不會”,她唯有難過的份兒,兩行清淚不覺就簌簌直落,她扭過臉去,腦中只想著此生怕是無望了罷? “你是不是覺得替府上謄抄幾本典籍,便有資格同我討價還價了?”成去非冷眼看著她,“死了這個心,安分呆著,只要你不說,往后沒人追究,這已是你至大的福分?!?/br> 他語調不高,同尋常時無異,可話中告誡之意,總顯得寒意逼人,琬寧只任由熱淚長流,仍別著臉。 成去非便伸手正過她身子,見她似乎帶了幾分倔意依舊不肯轉過臉,一把捏住她下顎,強逼著她同自己對視,卻出乎他所料,她那眼底,不過是一片虛無的絕望之情罷了。 琬寧也不掙扎,眼睛里是空的—— 像望不到底的一汪湖水,又像是了無一物的混沌世界。 成去非暗自嘆氣,順勢揚起手背,輕輕替她拭去淚,他不曾這般溫柔待人,細微的摩挲,反倒引得人心尖直顫,又覺可親,琬寧遂慢慢闔了眼,淚流的更洶涌,仿佛這溫情觸摸盼了太久,她年幼時喜挽了褲腳,小心翼翼伸進水中,蕩著一層又一層的漣漪,此刻,那漣漪又一次出現在眼前,再次蕩漾開來…… 不覺間攀上成去非的手,十分不舍地抵在胸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