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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中沈圖南覺得悶熱無聊,借解手機會在園子里亂逛,突然看到有人手腳并用,笨拙地往園中大樹上爬。他走近一看,正看到李興翻身坐上一段橫枝。“李公子酒品可不太好,”沈圖南想嚇他一跳。李興蒼白著一張臉,從樹上冷冷瞧他。沈圖南畢竟年輕,被他瞧得玩心大起,也走到樹下,撿起幼童時攀爬技巧,居然甚為順手,幾下就坐到了李興旁邊。李興顯然沒想到這人會上來,原先冷冷的表情轉成目瞪口呆,倒生動多了。沈圖南便笑道:“李公子詩文神童,自然瞧不起我們爬樹神童的?!?/br>面前那人一下漲紅了臉,吞吞吐吐道:“怎會如此,前日招待不周,怠慢了沈兄,還望沈兄見諒……”說完又好勝心作祟,道:“我第一次爬樹,難免不熟練?!?/br>沈圖南忍不住笑出聲,又問:“怎么不與他們喝酒行令,反出來爬樹?”李興道:“行酒令有什么意思,不過謅幾句歪詩,左挑右揀湊個韻腳,詞也不好、意也不好。何況我詩是寫過,樹卻沒爬過?!?/br>沈圖南點頭連連:“這話在理。人之一生,總有幾件事是要做的,此時不做也不過是推到彼時。若等七老八十了爬樹,還容易摔折手腳。還是現在爬好?!?/br>“沈兄當真是個妙人!”李興撫掌,眉飛色舞。沈圖南怕他身子一歪掉下去,忙扶住他肩膀。又聽李興說:“且酒也是濁物,喝了就昏昏沉沉,yin態百出,醒來還頭疼,又不知道已經做下什么后悔事。依我看……”沈圖南便看著他側身,將腳一提,也搭在枝上。動作間拂下一身枝翳葉影,更有更多星輝月光沾得他冠發衣裳星星點點。這下他上半身靠進沈圖南懷里,全靠別人維持平衡,緩緩說:“倒不如做一枕清夢,夢里任有多少煩惱,一并斷了,醒來又和夢一點關系也無,落得自在?!?/br>而不料如今,也是他夜夜以夢消愁,在夢里感懷李興了。大體是因李興寫一首便往這匣子里放一首,其中詩稿順序上新下舊,一張張讀來就好似倒著回溯了一遍整個李興。字跡也有所變化。沈圖南與李興交好以后,還曾笑話他:“常人寫字講求筋骨,燿之卻是溫香軟玉之美了?!?/br>李興頗不以為意,道:“世人臨碑易,破碑難。只重筆畫氣力,殊不知字本圖畫而來,越錮其形,越失其意?!?/br>說著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公”字,又道:“天下為公,公字是至宏至偉,要寫得舒展寬宏,才有其意?!庇衷谂赃厡懴乱弧八伞?,繼續說:“松則本是樹形,雖然亦有‘公’字在其中,卻萬不能效法寫‘公’之公,而要瘦長挺拔,才像松形?!?/br>沈圖南覺有趣,也有些道理,催他繼續說。李興又寫一“霧”一“雪”,道:“若真在登峰造極,應當霧能有繚繞態,雪能有積厚態,各行其是,但也不能徹底分離,還需能連貫篇章。書便在這里有別于畫了。其實古人造字,就是虛無縹緲的物事,也會依其神來?!?/br>他又寫一“夢”:“夢此物無形無依,所以不像別的字端正能立得穩,夢字底下傾斜,是浮離態?!?/br>沈圖南拿過筆來,道:“雖然有理,但總是有筋骨方能好看些?!闭f著寫道:年少意高軒,呼風上碧天。一邊寫一邊往李興身上瞧。李興只當沒看見,不言不語。那時李興也是往心里去了的。以前日日在李興身邊,不覺有變,現在一翻,他當年定然下過功夫臨帖練字。沈圖南愈想一遍李興,愈覺得李興是人中龍鳳,事事皆好,皆可愛可親,只是天妒而早逝,如此徒增悲涼。又聯想如今夢見李興,不知是否是他魂魄托夢。一面希望夢里就是李興魂魄,還能與他相交共游樂,一面又希望李興既然往青天去,應該平安喜樂,再無需掛礙任何俗世煩惱。這次入夢,夢里他又多留了個心眼。李興執筆站在桌前,他湊過去問李興:“燿之可給我寫過詩?”李興手一抖,筆都險些掉了?;艁y道:“我與沈兄日日在一處,何必寫詩?”夢里的李興和真李興一樣,在他面前一點偽裝也不會。夢里的李興定是寫過了。現實里的李興卻好像沒寫過。李興以前寫詩重韻腳,后來反而越來越不在意這些東西。直到匣子里的詩稿越來越薄,開始句句押韻,應當已是到了李興認識他之前,卻仍然沒看到任何自己的痕跡。李興踏青,道盡春日勝景,卻不提有人與他同游;反而寫飲了什么酒、聽了什么曲子,還能偶見幾個顯貴名字。沈圖南也沒再問夢里李興。每日晨起編纂,夜來與李興相會,居然有些像傳奇里的富家千金們,白天正經做事,晚上尋情郎去。他也不覺有什么不對,相比白天,有時還更期待晚上能同李興談天說地。往日他因睡眠不好,經常打發了聽竹,拖到深夜,等自己困得不行才滅了燈。這些天里睡得比聽竹早,方有點主人樣子。又過些時日,匣子里只剩最后一張薄薄宣紙。沈圖南悵然若失,還不太愿意這編書稿的工作就此收尾。他把那紙拿起來,開頭兩句竟是他自己的字跡——年少意高軒呼風上碧天空羨鳥比翼徘徊不敢言將紙反過來,后面竟也有字跡,是李興寫:圖南兄自青樓歸,氳氳然脂粉氣,不喜。邊上又有一行字,字跡更?。河?,恐與兄從此斷絕。沈圖南看完,亂成一團,不知道作何感想,一會兒想到李興終于是給他寫過詩的,一會兒又想到李興竟然喜歡自己?;蛟S他該生氣才是——李興瞞了他這么多年,常常與他同枕共席——然而李興也從未做過出格事情,全都暗自忍耐,沒教這點非分之情給他帶來一點煩惱。至于現在他知道了李興的秘密,李興卻已死了,讓他氣也氣不起來。也不知道如果李興還活著,他又是否會狠得下心,同李興生氣。而這首詩,他自己并不知道李興寫過,夢里的李興卻懂得,所以夢里的李興,該是真正李興的魂魄了?是夜,沈圖南躺在床上,恨不得立即入夢去,問問李興這是怎么回事??墒怯植恢酪趺疵鎸钆d才好。若是直接問,李興這樣自尊,難免難過。而且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再和李興相處。他也決計不愿和李興說的一樣,從此絕交,再不往來。心里壓了許多事情,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越睡不著越心焦,比以前失眠癥還難受。沈圖南平躺不動,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躺在水上、躺在云端、躺在樹梢的風里,周圍全是熟悉的氣味。背上一片暖意籠罩,誰在他旁邊呢…………李興!沈圖南猛地睜開眼睛。他發覺自己躺在李興的床上,李興還沒醒,從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