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照相館的路上，鐘明認真地開車，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面，如新手第一次駕駛般?？墒鞘聦嵣?，他的駕照已經自動升成B照很久了。雙手握緊方向盤，骨節突出，掌心黏膩，都是緊張至極的表現。路面很滑，他開得格外小心，正如他此刻的心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小心翼翼，連呼吸都放輕，以保證這自己的清醒。

就這么答應了？

就這么答應了。

就這么答應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至想罵一句臟話來平復此刻的心情。畢竟自己推開印風兩次，絲毫不留情面。鐘明以為，他最起碼是要挨上一頓胖揍的。

印風軟軟地靠在副駕駛上，叼著根煙徐徐抽著。車窗開了絲縫隙，冷風絲絲飄進，令人清爽。印風不疾不徐地開口，“你以后喊我換個稱呼?！?/br>
“??？”鐘明微微轉了下頭，又立即看路，“哦?！?/br>
“初三那天你沒事兒吧？”

“沒事?！蹦灸镜卮?。

“那天一塊去看看我爸?！?/br>
“??？”鐘明瞪著眼，又慢慢平復心情，“哦?！?/br>
“我跟你講講以前的事?！庇★L瞇著眼道。

“恩?！?/br>
印風猛吸了口煙，“我沒讀過多少書，初中沒畢業就出來了。不像你，”印風上下看了眼鐘明，調笑道，“出國鍍過金，夠風光?！?/br>
鐘明誠懇又急切地轉頭道，“我沒這么想過，真的，你很好，呃，是真的好?！?/br>
印風移了移手腕，覆住鐘明握著方向盤的手，鐘明微微一動，印風使力，穩住了他手中發顫的力道。印風道，“繼續開車，聽我慢慢說?！?/br>
車子在雪地里緩慢向前滑行，印風將當年的事情娓娓道來，語調平淡，不帶波瀾。

“我從學校出來的時候，十六歲。我爸幾乎氣得半死，家里每天吵得硝煙四散，爸脾氣不好，為這事遷怒我媽，政府官員，你知道的，一旦家庭有了裂縫，在外面多多少少都要沾惹些亂七八糟的人，我媽的身體就是那時候壞下來的?！庇★L自嘲地笑笑，“當時恨我爸，現在想想，到頭來，一切還是怪我?！?/br>
“我從家里出來，不用家里一分錢，自己打工，從泊車的小弟做起，收保護費，替人打架，販藥……那時候覺得年輕，男兒志在四方，成大事不拘小節，我想著，總有一天，我會功成名就了給老頭子看?！?/br>
“任非云大我六歲，道上有名的皇家一號的太子爺。那會兒皇家一號沒現在這規模，不過也夠唬人的了，我們當時在那看場子的都崇拜他，有次跟我同一組的弟兄幫他買過一包煙，那家伙興奮了好幾晚。任非云那個時候，幾乎就是個會發光的金人。能認識他，是因為我救過他一次，也就在我從家里出來后的半年。他有個弟弟，當時為了爭家產，明爭暗斗，任老爺子去國外時，他中了暗算，我就是那時候救的他。后來……后來他弟弟，也是我殺的?！庇★L低著頭，手仍覆蓋在鐘明手背上，喃喃道，“我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br>
鐘明沒回答，印風也暫停了故事的敘述。

須臾，鐘明手腕翻轉，羞澀卻又堅定地，握住了印風冰涼的手，放在身側道，“繼續講?！?/br>
“蹲進去前的那幾年，我也是有夢想的。我想成為任非云那樣的人，總忍不住親近他，和他在一塊，做事又瘋又狠?？晌椰F在想想，挺傻的。我只是不想讓我爸看不起我，心里有團火在燒，我那時一直提醒自己，要往前沖，不能把讓這火滅掉，總有一天，這火勢會燎原。其實一個十六歲的人，能有多大的膽？每次傷了人，做噩夢，都是任非云陪在我身邊?！?/br>
“沒錯，我以前愛他。因為他支撐起了我整個世界?！?/br>
“我是被他親手送進牢里的?！?/br>
“被抓進去的時候，我腿上爛得都在爬蟲子。那時是夏天?！?/br>
印風整個身子不知不覺蜷在副駕駛座上，頭靠著車窗，雙眼有些失神。

“我看到他訂婚了，可我相信他會來接我的。我每天都在等?！?/br>
“一直等到最后，我站不起來了，腦袋也迷糊了，拖了很久后，牢里難得的來了醫生，我高燒不退，醫生說腿是治不好了，拖太久。身體也是那時候垮掉的?！?/br>
“后來收到我爸的信，收到二胖的書。慢慢地腿上的傷也好得差不多。再后來我爸走了，我媽也不在了。我媽沒墳，因為連骨灰都不知道在哪。我爸當時是被判貪污，交不出錢，當場逮捕，我媽心肌梗塞，走的突然……沒人去醫院處理……再后來二胖趕去的時候，已經送去火化了，卻連骨灰都找不著……我沒能給他們送終?！?/br>
“那之后，我再沒想過任非云?！?/br>
車子驟停。

鐘明倏然轉身抱住印風，把他腦袋摁在自己胸前，“沒事了，都過去了?！?/br>
印風在鐘明懷里點點頭，發絲隨著他動作撓在鐘明下巴上，鐘明只覺自己的心也被不知覺地撓了一下，既癢又疼。

十分鐘后?！暗降貎毫?？”印風悶在鐘明懷里問。

“沒?！?/br>
“那咱維持這造型是打算干嘛？”印風聲音悶悶的。

鐘明立即松了手，臉上蒸騰起淡淡紅暈，“這就走，這就走?！?/br>
車子稍稍提速，車里握著方向盤的手卻只有一只。

印風輕輕地回握住鐘明的手，感到掌心傳來的熱度和黏膩，竟讓自己前所未有的安心。

大年初一還營業的照相館著實不好找，轉悠了半天，才在大學城附近找到一家。

門口坐著一中年人，正聽著戲曲嗑瓜子，門口兩個倒福端正地掛著，喜氣洋洋。

鐘明先一步走進，對著中年人說，“我們來照相?！?/br>
老板頭都不抬，繼續晃悠著大腿嗑瓜子，道，“照相師回老家去了。我只能照照普通照?！?/br>
印風跟上前，和鐘明并肩道，“就是要普通照?！?/br>
老板斜睨了兩人一眼，“過年算雙倍價?！?/br>
鐘明輕笑，“成，麻煩你了?！?/br>
老板不耐煩地撇了撇嘴，指著里間道，“去那等著?！?/br>
鐘明側身，讓印風先走。

老板磨蹭了好一會才進屋，拉了倆人身后的幕布，開了大燈，才道，“我技術不好，拍岔了可別怪我?！?/br>
鐘明好脾氣道，“你盡力就好，我們就這么站著？”

“快快快。隨你們怎么站，倆男人還能怎么著？難不成還抱著？”老板頗不耐地催促。

印風淡淡地瞥了老板一眼，一步側身到鐘明身旁，摟住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