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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北堂戎渡便取了三柱香點上,又從一只翡翠盤內捧起一把摘的鮮花,從從容容地撒在北堂迦的衣裙上,羅衣染香,待做完這一切,北堂戎渡這才鋪開紙筆,緩緩研墨,既而一時抬筆蘸飽了墨汁,卻不知寫些什么,只垂眼低首,兀出神,己卻還渾然不覺,片刻之后,卻只聽一聲極細微的水滴濺落響動,那筆上的一滴濃墨墜在紙面上,生生濺出了污痕,北堂戎渡微微一怔,這才凝神看去,似乎收回了游離的思緒,既而就將被弄臟了的紙用手一團,放到一邊,然后重鋪開一張雪白的素箋,須臾,便筆在上面一字一句地緩慢寫起來——無論什么樣的人,在一生當中,也總有某些人于其而言,是與眾不同的,是特殊的存在——時至今日,隨著北堂氏崛起,他已早非昔時孩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言既出則無人可抗,高不可攀,凌駕世間絕大多數的生靈之上,天下間,幾乎已再沒有多少人、事,是他不能掌握在手的,只偶爾于午夜夢回之際,才忽然想起,原來在不知不覺之間,己竟已是站在了當年前世時從未想過的高度上,近乎達到人世間權力的顛峰,問鼎江山,只是,那一年死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永遠都是心底最深處的遺憾,猶記得當時刺目的猩紅血色如同大片盛開的紅蓮,于是此縱使星月斗轉,世事變幻,也再不會有從前那般溫柔寧靜的時光了。北堂戎渡凝然不動,調整心思,卻并沒有手上一氣呵成,也沒有洋洋灑灑地揮筆而就,只握著筆,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在箋上寫著,一旁北堂迦嬌顏如花,躺在華美的白玉床上,美眸靜合依依,這副安恬情態,使得北堂戎渡的每一個動作都又輕又柔,似是怕擾到了她的安眠……半晌,北堂戎渡才寫了短短幾十個字,他停了停,然后擱下筆,走到北堂迦身邊,從翡翠盤中拈起一朵海棠,埋在對方鬢中——斯人已去空余恨,卻把愁心奈何天……北堂戎渡忽然微笑起來,他知道,即便己將面前這個人的身體保存得再好,甚至千年萬年地一直不變,卻依舊再也回不到過去,他輕輕為北堂迦掖了掖鬢角,緩聲說道:“……娘,你看看,現在我已經真的長大了,權力,地位,力量,什么都有了,只是,哪怕我能夠一令之下,便決定無數人的身家性命,興之所起,便可以叫人聽我號令,把滄海也填成桑田,可我卻也仍然沒有辦法讓你活過來?!彼f著,低下頭,指尖虛撫了一下對方的臉頰,蔚藍的雙目里波光迷離,語氣靜靜道:“其實我明明知道,你是不得已的,可是在有些時候,我卻仍舊深恨你不勇敢,為什么不能忍過去……哪怕是為了我?!闭f到這里,北堂戎渡的手微微攥起,唇邊顯出一絲苦笑:“我只是希望我可以一直護著你,讓你看著我風光無限,權傾天下,讓你享受到我能給你的一切,讓你此面上再無半點愁容,唯見歡顏……可是,你卻不給我這個機會?!薄?/br>時光變換中,緣生緣滅,總有一些人、事會讓人記住,并且就此成為執念,同時也總有一些東西,會讓人逐漸忘記,隨風飄散,因此這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陰陽相隔,而是忘記,于是哪怕‘記得’,也算得上是一種幸福,可卻將世間一切美好之事,都變成了永遠的遺憾。北堂戎渡重拿起筆,慢慢寫著,一篇幾百字的祭文,他寫起來,卻足足用了大半個時辰。“……竊思汝,秀毓躬淑,溫良皎皎,其時渡年小,垂髫齡,但于懷中撫愛而已,言笑熙熙,歲月歡靨,而今往事歷歷,猶如昨,奈何芳魂久逝,倩影長泯,至今相隔已有十載矣。……憶昔年小軒窗,正梳妝,對鏡素手纖纖慵整者,黛眉長描,薄施脂膩,適逢渡于側,因回首笑嗔問曰‘可否?’渡其時尚幼,唯笑言‘阿母真殊色也’,前朝瑣細往事,昨猶在耳,卻今但見鏡分奩舊,釵鈿委塵,香帳寂寂,空室無人,唯輾轉長存汝香軀,以慰悵思。……寄予汝,平生婉慧賢謙,奈何癡心錯付,所愛誤托,始知天意弄人,不過爾爾,致使一朝蒙jian人陷惡,香魂決離,痛隔陰陽,獨余渡憂慟難忘,憶往昔音容,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難忘’一句,或可使渡馀衷訴憑一二,時偶值霜冷露晚之夜,或志哀且禱,恨不能以己代侶,愿為良人,結兩相恩愛之好,許汝此身開懷無憂,得一世喜樂歡顏。嗚呼!斯人既逝,芳蹤難覓,唯渡一世牽縈,惜!惜!——北堂戎渡四月春日,于永芳宮?!?/br>一時間終于寫罷,北堂戎渡輕輕吹干紙上的墨跡,久久不曾出聲,他認認真真地又看了一遍剛寫好的祭文,閱畢,遂欲焚箋奠茗,但便在此時,他突然卻想起了北堂尊越,想起了兩人之前的云雨纏綿,不由得手上一頓,一時這紙祭文竟是有些沉甸甸的……北堂戎渡默然了一會兒,忽地面上卻微微苦笑了起來,他轉首看向一旁的北堂迦,輕聲說道:“娘,你一生求而不得的東西,如今我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娘,你知道么,因為你當年的事情,所以其實我心里,確實并不是沒有一點兒怨恨父親的,因此當初他說要我跟在他身邊,不僅僅要做我爹,還要做我的男人的時候,我雖然死活也不肯,但當后來他把我逼得厲害了,我便曾經就起過一個念頭:好,他不是要我么?那我就如他所愿,跟他在一起,我要讓他在我的身上,去一一試過你以前嘗到的那些苦,受到的那些冷落,傷過的那些心……我要他都還你?!?/br>北堂戎渡突然間失地扯唇一笑,淡淡說道:“不過,我到底還是沒有真的去那么做,不是因為我心軟,而是因為,他真的待我很好,好得沒有半點摻假,即便是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永遠不會故意去害他,也容不得別人去算計他半點……我不信這世上,會有??菔癄€、矢志不改的真情,可是我相信父母與子女間的情分,卻可以維持很久?!彼D一頓,眼神已不知不覺間變得飄忽難懂:“……說什么一世廝守,舉案齊眉,哪有那么容易?情愛這東西本來就很難始終,何況是父親與我這樣喜厭舊、薄幸無情的人?也許以后我們倆都會慢慢厭倦膩煩了彼此眼下的這種關系,但我和他之間的骨rou親情……卻不是能夠改變的?!薄?/br>那種一旦突然動了心,瘋狂地愛上某一個人,那么無論生性多么無情冷酷,也會此一直愛到天荒地老,任憑人事變遷、滄海桑田也始終不變的事情,他其實根本就不怎么相信,不過,這世間的有些東西,他卻愿意去讓己相信,相信它不會消失,不會有太多的改變……北堂戎渡說著,遲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