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四十二
陸芊依舊站在門口,目光落在仍舊在廚房里忙活的人身上。 她不擅長下廚,是以無法在烹飪這件事上為于忱分擔,強行去摻和只會給于忱帶來麻煩。 陸芊尚且有自知之明,她就只能站在門口,看向于忱被圍裙系帶束得更顯纖細的腰。 于忱穿的襯衫,一側的衣角略長,盡頭墜著墨綠色的流蘇,又有暗橙色的水鉆裝點其間,在于忱側身的動作里,那一簇流蘇就從圍裙下滑出來。 若隱若現的,流蘇顯得極為柔軟,那輕輕晃動的弧度,能落到陸芊心尖上去。 這件襯衫也裁剪得極為好看,淺色的綠在褶皺處才會顯出稍深一些的顏色。袖子被挽上手肘,袖扣都是漂亮的墨色編織繩,柔軟的布料堆疊在一起,像是一簇淺色淡雅的花。 于忱細白的胳膊便露出來。 好似白玉,瑩潤卻柔軟,上頭還覆著未擦凈的水珠。 陸芊不動聲色地看著,將于忱的每一處、每一寸,都盡收眼底。 【再看,你剩下的胳膊也保不住了?!?/br> 有一條新信息未經允許地彈出來,發件人是匿名的頭像,但對方的身份不言而喻。 陸芊心頭一緊,她左右看了看,廚房的防油設施在無聲工作,排氣扇在轉動,一側的窗戶外是蔚藍的天空。 哪有什么人呢,更何況,陸家家宅怎么可能允許陌生人隨意進出。 但聯想到那天晚上季舒白所說的話,陸芊便不得不相信,那個能將呂家滅門的冷酷殺手,此時此刻,正在陸家的某一處盯著自己。 也不是不可能。 仰頭看,屋子的天花板角落里,懸浮著監控電子狗,里頭的微光閃爍,正處于正常工作狀態。 她在腦海里進入了陸家的安全系統,密密麻麻的監控畫面遍布,陸芊一掃而過,上頭示意安全的綠色標志常亮。 沒有發現什么可疑的陌生人,哪里找得到季舒白的身影。 越是如此,陸芊心里就越是沒底,她屏住一口呼吸,周圍傳來于忱烹飪時候細碎的碰撞聲,客廳里也有電視節目的聲音隱約傳來。 各色細微的聲音交織,構筑了這有些溫馨,滿是家常風味的下午時光。 可,陸芊覺得靜謐得可怕,這些聲音離她越來越遠了。 最終這口氣無法留在肺腑里,她沉沉地呼出一口氣,轉身的瞬間,卻在潔凈的玻璃門板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一張蒼白的臉。 一雙陰鷙的眼。 白的皮膚,紅的唇,紅的眼。 滿是貪婪深沉的意味,陸芊呆在了原地。 她以前從未發現過,她自以為克制的情感,其實根本無從掩蓋,統統表現在她滿是占有欲的眼神里。 她自以為她掩藏得很好。 也從不會自省,jiejie是不是知道她的內心所想,jiejie是不是,在將來的那天,根本就不會答應自己的追求呢。 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到了那天,jiejie拒絕了自己,她會做什么。 大概會把jiejie綁在身邊,給她最優渥的生活,給她最惹人艷羨的地位,無論jiejie同不同意,都是她的。 她潛意識這樣想著,所以壓根就不會想到,會有被拒絕之后的第二選項。 看著反光里朦朧的倒影,陸芊與那雙泛紅的眼對視著,而后自嘲的勾了勾唇。 她轉身離開了廚房。 余光里,看見于忱好似松懈一般地舒了口氣。 于忱的確是松落下來,心里知道陸芊一直在自己身后盯著自己,她自然束手束腳。 此時此刻,她卻顧不上陸芊了。沉睡的記憶一旦蘇醒,就再也無法抵擋的奔涌而來,在她腦海里翻涌不息。 傭人早已收拾整潔離開,此番陸芊也離開了此地,偌大的空間里只有自己一人。 她忍不住地想起許多東西。 廚房窗明幾凈,陽光從一側的窗戶蔓延進來,像是發現此處是不沾陽光的黑暗之地,迫不及待地將她擁抱。 一縷透亮的金色落在于忱手背上。 于忱縮了縮手,不由自主的想起。 七歲那年,在那天夜晚之后,雙親的離世是莫大的打擊。 她一直很堅強,除了突如其來的情緒無法消化,對陸芊大肆宣泄的那次,她一直都,很堅強。 堅強得不發一言。 小團子真的很好,就算自己對她發了那樣大的脾氣,她仍舊不會責怪自己,仍舊會整日整夜的黏著自己,讓她不會陷入更深的黑暗里去。 小時候的陸芊啊,真的很好。于忱一直認為的,陸芊是個好孩子。 所以從那以后一直到八年前的期間里,她盡可能地對陸芊好。溫柔也好,寵溺也好,全部都給了陸芊。 她從小便被母親教導,無論如何,都不要失去生活的勇氣呀。 世界還這樣美好,有鮮花有清風,還有給予人溫暖的陽光。 于忱轉過手背,將那縷陽光捧在手心里。 在陸家的cao辦下,母親們的葬禮來得很快。在舉辦葬禮之前,陸伯父找到自己,他看起來很憔悴,胡子都忘了刮,他幾日未眠去查這樁事故。 陸家航海船的設計,就算遇見那樣的暴風雨,船上的人還是能有一線生機也不一定,可他將沉船打撈起來,細細檢查一遍,并無人生還,他查了這艘船的年代,發現這是早年的一批船。 許多后來增加的功能還沒來得及裝配上去。 陸父將這些道理慢慢說給于忱聽,饒是于忱再聰慧,七歲的她還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他就耐心的解釋給她聽。 最終他說,都是他的錯,如果他最開始沒有應允于從鷺,讓她可以隨意挑選陸家的船只,而是在每次出海前都認真檢查一遍,在這次暴雨里,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也不一定。 于忱能理解的,她不分緣由對陸芊大發雷霆,此番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 她只是小聲應著。 而后,陸父把于家的財產一一清點給她聽,一樣一樣說得清楚,就連那次母親們去考察的那片海島,都冠以于忱的名字。 于忱稍稍松落一口氣。母親在臨死之前給自己發了一條定時信息。事后平靜之后,她才能思緒清晰地去梳理所有的事。 母親將于家依附在陸家的所有財產都列了一份清單,看著大大咧咧的母親實際上心思縝密,商人之間哪有什么推心置腹,她對陸家也從不能全盤信任,就連這次海難,也有可能是陸家的手筆。是以,于從鷺留了后手。 她在信息中囑咐自己,如果陸伯父沒有主動告知自己,那么自己也要找機會要到陸家的那份清單。 如果與陸家有關,那么清單勢必會有所遺漏。如若那樣的話,小忱就離開陸家,跑得越遠越好,母親是這樣說的。 可沒想到,陸伯父主動將一切都告知自己,同時也說明,母親們的死亡,真的只是意外,而陸伯父他們,也萬萬不想看到這件事的發生。 于忱看著陸父眼底的血絲,確認了這些。 隔天就是母親們的葬禮了。 在連續的雨過后是大晴天,于忱穿著純黑的肅服,在烈陽下站得筆直。 她捧著一枝花。 還有給予人溫暖的陽光呢,于忱想。 她執拗的在陽光下站著,任憑陽光落在她的肌膚上,任憑陽光將她身上烤得炙熱。 有許多人來勸她,但她仍舊固執,捧著那束白花,面朝母親們遺照的方向,站得筆直。 最終那束花也蔫了,她還是站著,滿臉通紅,渾身都是汗水,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 她站了一整天,在倒下去的時候,看見遺照上的母親,仍舊在對自己笑。 陽光啊,一點都不溫暖。 阿媽騙人。 在之后的許多年里,她看見這樣熾烈的眼光就心生恐慌。 于忱看著掌心那片亮光,她眉眼舒展,嘴角帶著笑。 但是現在,她似乎不會再覺得這陽光灼人,她甚至也能稍稍體會到,阿媽所說的,陽光會給予她溫暖,是什么含義了。 時隔多年,一直蕩在高處不再回落的鐘擺,終于擺回了原處。 在這個夜晚,陸芊瞪著眼睛沒有睡著,誰知道原本她萬分熟悉,掌控在手心的陸家宅院里,會不會被季舒白安置了監控鏡頭,會不會早已被季舒白侵入,此時此刻正藏身在某處看著自己呢。 看起來依舊規整有序的安全網絡,早就千瘡百孔了。 突如其來想起一聲悶雷,陸芊皺了皺眉。 雨還沒來,光是雷已經響了好幾個。煩躁的掀了掀被子,陸芊閉著眼,思緒在飄飛。 對于暴雨天,她倒沒有十分反感,只是覺得吵鬧,會叫她心生煩躁。 但小孩子總是害怕打雷的。 jiejie從小也是這樣覺得,每到雷雨天,jiejie就會緊緊抱著自己,溫柔地順自己的背,一句一句地哄著自己。 芊芊,不怕哦。 一字一句,猶言在耳。 又一聲驚雷。陸芊煩躁得縮成一團,她捂住了自己的臉,比雷聲更侵擾她心緒的,是于忱溫柔的聲音。 芊芊,芊芊。 她已經許久,沒有聽見jiejie那樣叫自己了。也很久很久,沒有享受過jiejie那樣的懷抱了。 反正她也不需要,她一度這樣想,她只要于忱就好。 但是此時此刻,外頭暴雨傾盆,她忽然發覺,在潛意識里,她一直在希望jiejie還能像那時一樣,輕撫著自己的鬢發和臉頰,柔聲哄著自己,讓自己別怕。 不是她忘了,是她不敢記得。那樣不設防,不疏離的jiejie,是被自己親手摧毀,被自己親手退離的。 哪里有那樣遲鈍呢,一直以來,她只是刻意忽視那些往事,并且執拗的相信,真正擁有于忱的那一刻,這一切的一切,都會重新回來的。 反正她也不希望自己在于忱心里,只是一個meimei。她是一個Alpha,一個深愛著于忱,一個一直期盼與于忱共度余生的Alpha。 可現在,jiejie卻離她越來越遠了。 還有一個季舒白。 一道閃電劃過,陸芊猛地睜大眼。 對啊,還有季舒白。她拿這個神秘的Alpha沒有任何辦法,她似乎真正走到了死胡同。 陸芊坐起身,她理了理略微凌亂的長發,將一側的鬢發別至耳后。 外頭雨聲愈加大了,房間里漆黑一片。 她下了床,受到感應的門自動卸了鎖,陸芊站在門后。 她的視線落在感應器上,昏暗的光線里,感應器帶著金屬的亮光。 那年夏天,午后,于忱敲響了她的房門。 而此時此刻深夜里,陸芊卻看見,隨著門頁緩緩開啟,黑發白裙的溫柔Omega出現在門外。 涌進了滿眼的光。 陸芊按了按太陽xue,用力眨了兩下眼,哪里有什么透亮清新的光,又哪里有叫她魂牽夢縈的于忱呢。她只是看清走廊上的一片昏黃。 她伸出手,撫上嵌在門把上的感應器。 那時候,如果她沒有開這扇門。 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