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衣冠冢祭拜。臨行前，世子不知怎么知道了，吵著鬧著非要去。

    墓碑爬滿枝椏，風揚起沙迷了眼。

    他站在一邊默然無語。即使是面對至親，他也像平時一樣，不喜歡說話，表情淡淡的。

    然而世子卻出乎意料話多，他碎碎念道，前兩天是他十五歲生辰，他許了個愿，愿望是能夠娶姬游為夫，希望他們能夠成全。從今往后，他會代替他們好好照顧他，決不讓他難過。

    最后，請受小婿一拜。

    “？？？”姬游連忙攔住他，你做什么？！

    “？？？”世子維持了作揖的姿勢，抬頭望他：攔我作甚？！

    隨后兩人在墳前，當著姬家父母的面，第一次就其感情問題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然而看著世子認真的表情，姬游突然發現，多年來因為臨近忌日習慣性消沉與抗拒，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十年間陸陸續續收集線索，現在關鍵線索一出，就像拼圖補上了最后一塊，不用刻意查證，事件基本輪廓已經自行構建好了——

    十五年前敵軍兵臨城下之際，也正是端王妃迎來陣痛之時，進產房前，她給端王下了“比蛋疼更疼”的毒，兩夫妻隔著一堵墻，一起度過了痛不欲生的三天。因此，信使把信帶來后，等到端王真正打開它，它已經在案桌上靜靜躺了兩天。

    最后造成城破人亡的局面，只能說諸人皆無意，命運使然。

    回到王府后，兩人都很反常，姬游一直心不在焉，世子像只小蜜蜂一樣圍著他團團轉。

    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雖然豆漿油條拼命掩飾，但端王妃對他們之間的曖昧早有所聞，不耐煩查證到底是什么事，她直接一個毒甩到姬游臉上：“滾，別拱我家白菜！”

    此時姬游心里一團亂，不知道如何是好，順勢就滾出了京城。

    。

    回憶到此為止。

    “噠噠噠……”洞xue深處傳來腳步聲。

    是誰？姬游警惕地看著那個方向，世子眼盲，他內傷嚴重，若是黑衣人先一步忠仆，也就是那個車夫找到這里，則大事不妙。

    人影漸漸從黑暗中浮現，她身姿窈窕，穿著一襲精致宮裝。

    “好久不見啊小子，”端王妃走到他們面前蹲下，順手扶了扶步搖，這本是一個極為不雅的動作，但是她做來卻平添三分灑脫，“被追殺了這么久，小命還揣在懷里，挺頑強啊?！?/br>
    接收到姬游敵視的目光，她朗然笑道：“別誤會，那些黑衣人跟我們可一點關系都沒有。反倒是你父親的舊部，和那些勢力關系不錯的那幾位，你敢相信他們忠于你嗎？”

    “……”姬游垂眸，暗自攥緊了手，若有所思。

    呼呼大睡的孫陵安翻了個身，端王妃的目光觸及他時瞬間溫柔，放低音量：“本來不想讓你們再見面，但是熊孩子趁家里人不注意跑出來，也沒辦法。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br>
    “我的原力已經無法抑制他的衰竭了，再得不到生命之樹的治療，他……”

    姬游沒聽懂她的話，但端王妃似乎也不打算解釋，接過世子，她拍著他的臉輕聲喚道：“毛毛，醒一醒，我們該走了?！?/br>
    “毛毛，毛毛……”正夢到和姬游喝交杯酒，迷迷糊糊被叫醒，孫陵安內心一萬個不爽，但是一聽聲音，他馬上心虛了，慫成一只小綿羊，討好笑道：“母妃？”

    “是我，我們該走了?！?/br>
    幸好母妃不打算在這里教訓他，孫陵安長舒了一口氣：“姬游呢？”

    沒聽到他的動靜，可別又一聲不吭跑了吧？好不容易才找到他,連小手都沒摸過幾次呢……

    姬游站在邊兒上不出聲，端王妃美目流轉，劃過他：“他啊……已經提前出發了，在前面等我們?！?/br>
    “那我們要快一點！”

    孫陵安麻溜地爬起來，端王妃為他圍好披風，攙扶著他走向洞xue深處。伴隨著“噠噠噠”的聲音，黑暗一步步吞沒他們。

    。

    “你果然很愛我，現在你抱著我，感覺比母妃抱著我的時候還暖和呢，真希望天永遠不要亮?！?/br>
    “沒事就好，我可想你了！”

    “姬游，我知道是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為什么不肯見我一面？！”

    ……

    “你的美色令我沉醉，成為我的人吧?！?/br>
    舊日的畫面一幕幕重現在他的腦海里，從近到遠，從深到淺，姬游靠在石頭上，捂著胸口緩緩倒下，唇邊一道紅痕鮮艷而刺目，一如母親當年飲恨的血。

    他不禁低低咳出聲。

    孫陵安之于他，算是什么呢？

    他是尊貴的世子殿下，他是卑微的王府樂師；他對他一見傾心，他覓恨而來；他熱烈主動，仿佛燃燒生命也要溫暖他，而他，始終將真實的自己，藏在冰冷的虛妄下……

    世界上有很多東西無法看清，就像父親舊部的忠心，如果不是一句提點，他可能到死都不會看清。那么現在，他看清了自己的真心了嗎？

    “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端王妃的話一遍遍回響，如同唐僧的緊箍咒，吵得他不得安生。最后，他不顧一切，踉蹌著追出去。

    。

    外面雨下得很大，四下無人。

    端王妃與孫陵安從林間逶迤走過，身上卻一片干燥，雨水在他們頭頂上方盡數改變方向，就好像有一把透明的傘，如同天神。

    孫陵安的世界里一片漆黑，唯一好使的聽覺也被嘩啦啦雨聲淹沒，他問道：“母妃我們去哪里呀？”

    端王妃停下腳步，摸著他的腦袋回答：“K601?！?/br>
    姬游出來的時候，看到的、聽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一個銀色圓碟狀物體懸空，在地面投下一道光束，孫陵安和端王妃背對著他站在光束里……

    “孫陵安——”

    姬游想要叫住他，呼喊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口血堵在喉間。

    恰好披風的帶子不小心松開了，孫陵安一邊系一邊轉過頭，仿佛聽到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然而什么也看不見，轉頭又有什么用呢？他輕笑一聲，轉回頭。

    銀光一閃，圓碟帶著兩道人影消失了。

    披風打著旋兒落到地上，沒幾秒就被雨水與污泥染臟。

    姬游走近，咳著血拾起披風抱在懷里，精致的花紋上沾滿了雨、泥和血，喑啞的哭號吹徹曠野，如同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