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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淡,好似寫在了水面上,一絲一縷落入水底,轉瞬隱去了蹤跡。小道士再寫一橫,折筆便淡去,再寫一豎,橫筆便淡去,等到六個字寫完,整張紙上只剩最后落下的短短一橫,其余地方干干凈凈,白得不染一滴墨汁。一番書寫之間,陸桓城的冷汗早已淌滿了后背。他質問:“這是怎么回事?”阿玄不予回答,又接連鋪開十幾張紙,潦草疾書。很快,整間屋子從書案到椅凳、從窗臺到地面,飛滿了一張張白紙。每一張都寫著相同的字,每一張都空白無墨。它們像無數被漂洗過的布,墨漬被抹去,線索被抹去,記錄過的一切近在眼前,卻不可尋覓。陸桓城試圖記憶落筆的順序,結果發現……他根本記不住。行商八年,他記得住萬千數字、萬千姓名,偏偏就是這六個字,零散的筆畫在眼前忽近忽遠地飄浮,他拼盡了全力,居然組不出一個像模像樣的字!“不可能!這全是幻象!”后背重重撞上墻面,腦袋疼得快要炸裂。他垂著頭,揉著額角,呼吸一聲比一聲粗重:“沒有這樣的事,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我這些年行商順暢,每日與商戶長談、與管事長談,白天檢查賬目,晚上親撰書信,如果我耳聾目瞎,聽不見人說話,也看不見人寫字,陸家怎么能撐到今天?!”阿玄笑道:“不需耳聾,更不需目瞎,只需看不破一句話,一行字,一件事?!?/br>他擱下筆,愜意地倚靠在桌案邊:“你養的妖物有一個秘密,這秘密很淺顯,一眼就能戳穿。他怕你借此識破他的妖身,于是在你身上施下了屏障,一道名為遮目,一道名為塞聽。故而這個秘密,府里所有人都看破了,唯獨你看不破?!?/br>陸桓城猛然抬頭:“什么秘密?”問完他就愣住,意識到自己永遠不會得到答案。這六個字,脫口便消散于空氣,落筆便隱匿于紙面。它像一道摸不著的狡猾影子,沾到一絲光線就藏起來,也像鬼打墻的深山老林,沒有方向和出口。誰也不能點醒他,誰也不能拯救他。怎么辦?怎么才能知道?他的阿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陸桓城雙臂撐在桌案上,盯著空白的宣紙苦思冥想,想得頭腦酸漲。熱汗淌過面頰與鬢角,一滴一滴砸在紙上。圓圓的水斑里,隱去的黑色墨漬隱約顯現,指甲蓋大的一兩塊,連不成片。等汗水蒸干了,便連那點墨汁也隨之消失,眼前又恢復成干凈的一張白紙,鎖住了晏琛的秘密,不給他瞧見。陸桓城覺得頭疼難忍,閉上眼睛,耳旁盡是蚊蠅撲翅一般輕而雜的嗡鳴。身邊圍著很多人,他們都在說話。他回到了昨天早上,阿秀的屋子里。他質問那些指認晏琛是妖孽的下人,向他們索要證據。當時,他得到了一場近乎詭異的沉默作為回答,每一個人都噤口不語。他以為這代表了心虛,然而……不是的。所有的人其實都回答了,他們爭先恐后地要告知他真相,只有他被隔離在喧天吵嚷之外,佇立在靜默中,一無所知。如今那些聲嘶力竭的回答想重新涌進耳朵,想點醒他,卻沖不破那層隔音的屏障!他聽不見!“阿玄,阿玄?!标懟缚悼粗懟赋峭纯嗟哪?,于心不忍,拽過了阿玄小聲問道,“那花妖道行如此高深,哥哥身上的屏障若一直不破,陸家就撐不住了,你可有破解之法么?”“有倒是有一條,卻不知走不走得通?!?/br>阿玄往手指上一圈一圈地繞著法索當作消遣,一邊繞,一邊悠閑地念叨:“人有五感,乃是眼觀色,耳聽聲,鼻嗅香,舌嘗味,身覺觸。眼耳既不通,鼻舌也無望,就只剩一個‘觸’字可以試試。我不知那妖精到底下了幾重障,倘若不多,或許勉強還能一破?!?/br>他抬了抬眼角,向陸桓康送去一串帶笑的秋波:“你可愿去尋一塊木頭與一把刻刀給我么?”第三十三章靈障陸桓康點頭出了門,阿玄收好法索,管環翠討來一壺熱茶,沏上半杯,倚在窗口斜瞟了一眼陸桓城,見他顯然無心喝茶,便愜意地舉杯自飲。茶香芬芳,唇齒間飄開一抹清苦味道,像竹。那根傻得要命的竹子,天真,善良,沒有一點兒自保之力,還敢毫無防備地信任一只貍子。人人都說世事難料,命途蹇舛,那竹子就算今天不死在他手里,遲早也會被其他妖精弄死。血屏?真是天大的笑話。單單一道血屏,靠著陸桓城那點兒鮮血,能護佑到幾時?無非是絆著手腳,令他不能爽快鏟竹罷了。他有的是辦法,兩天世間,費幾分小心思,保管教血屏化作泡沫,一碰即破。與一只初出茅廬的竹靈斗法,太掉他貍妖的身價。阿玄歡悅得想翹尾巴,可惜小道士模樣須得假作正經,不能露出絨尾,他只好遺憾地多灌了自己兩口茶。不一會兒陸桓康回來,交給他一把雕木刻刀,一塊半寸厚的扁木牌。陸桓城凝眉:“你要刻字?”阿玄卻不回答,只以右手執刀,左手持木,慢悠悠地刻下了第一個字,刻痕極深,唯恐陸桓城摸不清楚。陸桓城接過木牌,以拇指一筆一筆慢慢摩挲,片刻后望向他:“是個‘男’字?!?/br>“對!”陸桓康興奮不已,連黑眼圈都淡了幾分,“哥,這辦法管用!”阿玄便繼續低頭刻字,他故意刻得很慢,既求工整,也求吊起陸桓城的胃口。他知道,當一個人陷入絕望,而至關重要的救贖只隔著一層薄紗,他會坐立不安,會無力思辨,等情緒堆積夠了,只消輕輕一揭,就會變作一只提線木偶,極易cao控。果然如他所料,陸桓城雖然安穩地坐著,視線卻一直不離刀尖,擱在桌沿的手指微微使力,向內摳緊了木棱。隔著兩尺距離,也聽得見他急促呼吸的聲音。等阿玄刻到第六個字,陸桓城猛地站了起來,椅子“哐”一聲撞到墻壁,磕落了小塊墻漆。阿玄不緊不慢刻完,徐徐吹去木屑,將手中的木牌遞予了陸桓城。脫手一瞬,他轉頭與陸桓康對望了一眼,不露聲色地點頭。陸桓城盯著光潔無痕的木牌,手指尋找刻痕,循著筆畫的行徑一一描摹,腦海中逐漸凝出字形。摸完最后一筆時,他突然渾身驚震,手中的木牌跌落在地,裂作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