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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要應下,無意間一扭頭,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口,半晌,瞪著眼,抖著手指向初妍,抖抖索索嚷道:“妖,妖精……” 初妍頓時惱了:你才是妖精,你們全家都是妖精! 草木的沙沙聲響起,越來越近。她的視線中忽然多了一角緋色官袍,一雙芒鞋,熟悉得刺眼。 仿佛有所感應,初妍慢慢抬起頭來。 月光淡淡,為來人身上緋色纻絲團花盤領袍鍍上一層柔和的銀光,他的容顏隱在暗影中,無法看清,只能看到一只干凈漂亮,修長如玉的手垂在身側。手腕上,一圈圈盤繞著一串暗色的,看著已有些年頭的沉香木佛珠,淡淡的香氣飄散開來。 她混沌的大腦“嗡”的一下,呼吸不自覺屏住。 無數情緒紛涌而至,又似空空蕩蕩,她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串佛珠,遲疑開口道:“阿兄?” 晚風吹過,模糊了她近乎呢喃的聲音。來人的目光動了動,落到她狼狽的身形上。 他聽到了她喚他的聲音! 也是,這人自幼修習禪功,耳朵原本就比狗還靈。聽不到才奇怪。初妍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男人彎下腰來,面容浸入月光中,原本模糊的容顏一點點清晰起來。 君子皎皎,世間無雙,如水墨染就的黑眸含著淡淡的探究,看向浸在水中的她,聲音亦清潤如清泉潺潺:“小姑娘,你認得我?” 咦,他不認得她?他怎么會不認得她! 初妍愕然,睜大眼睛,仰著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月光勾勒出的,是一張清雅絕俗的面容,眉如墨畫,眼若星辰,膚若白玉,發似烏檀,淺色的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大紅的官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顯庸俗,反而因那點絢爛,多了絲煙火氣,愈襯得他如青松勁竹,佼佼不群。 是宋熾,卻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可怕的宋熾,而是她十四歲那年初遇的,正當年輕,溫柔矜貴,令她懷念的阿兄。 那時,他還是人人艷羨,前途無量的探花郎,年少成名,文武雙全,圣眷優渥,履歷光鮮無比: 十六歲成為北直隸的解元,十七歲殿前欽點為探花郎。 庶吉士散館后,他放棄成為翰林院編修,自請為州縣,去了烽火正起的山西,做了靈丘縣的父母官; 僅一年,大破前來偷襲的韃靼騎兵,破格升正六品大同府通判; 又一年,大同大捷,他調度、督運糧草有功,在座師工部尚書,閣老廖定昆的舉薦下,調入京中,遷為正五品戶部山西清吏司郎中; 之后不過短短三年,考核優等,越級升為正四品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升遷之快,在整個永壽朝都是數一數二的。 初妍至今還記得第一眼見到他時的震撼,滿心只剩一個念頭: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容顏清雋,氣質出塵,形狀漂亮的黑眸耀若星辰,微微而笑時,真如仙人降世,慈悲而溫暖。 她曾以為他是天上之月,清輝朗朗,高華若仙,用盡全力,只為抓住他給她的那一點虛幻的暖意。后來她才知,自己大錯特錯。 他可以是慈悲的仙人,也可以是可怕的魔鬼。在被命運打落到無邊的黑暗中后,他心中的惡鬼徹底被放出,掙扎著從泥濘中爬起,一步步,踩著無數人的血淚和尸骨,東山再起,權傾天下。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將會變得多可怕。 她垂下眼,又是一陣咳嗽,慢慢平靜下來。在后宮那些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里,她偶爾會懷念初遇時的他,雖然骨子里冷情依舊,對她卻極好極好。她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她更勇敢些,在那件事發生后,沒有躲在他身后,而是站出來阻止了悲劇的發生,一切會不會不同? 可是沒有如果,已經發生過的事不可能重來。只有在夢中才能奢望再現。 初妍漸漸熱淚盈眶:如果這一切不是夢,而是真的該有多好。一切都還未發生,他們還是最初的模樣。 宋熾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打量了她幾眼,落到她含淚的桃花目上,微微一怔,驚艷之色一閃而過。他很快回過神來,看出她的窘境,向她伸出一只手,神情溫煦:“先上來再說吧?!?/br> 初妍的手慢慢伸出,落入他掌心。 宋熾正要握緊,她冰冷的指尖忽然滑過他的掌心,抓住了他腕上的佛珠,用力一扯。 啪啦啦,珠線被扯斷,一百零八顆沉香木珠從斷口紛墜而下,地面、溪中,到處皆是。 四周傳來一片倒抽涼氣的聲音。初妍目光掃過,看到了不少熟面孔,他的親衛和侍從都在,人人一臉震驚。 她知道這串佛珠對宋熾有著特殊意義,是宋熾的師父明衍大師送給他的護身之物,一直到她死,都沒有見宋熾離過手。 宋熾幼時多病,家人迫不得已,將他送到寺廟寄養。明衍大師喜他聰慧,收他為關門弟子,將一身佛法禪功傾囊相授。他下山之時,明衍大師特意將自己隨身所戴的佛珠送給了他,殷殷之意,盡在其中。 然而,明衍大師的希望注定會落空。宋熾他根本就是天生冷心冷肺,縱然天天手拈佛珠,神情慈悲,心中也從未曾沾染絲毫佛念。 她仰起頭,蒼白的面上染著不正常的紅暈,桃花眼中倒映著月光,大顆大顆的淚珠驀地滾落。 這淚,在她知道自己必死之時沒有流,在白綾繞頸之時沒有流,在他匆匆趕來見她最后一面時沒有流,卻在面對初遇時的,曾經填滿她整個年少時光的他時,在她泄憤地扯斷他最重要的佛珠時潸然而下。 她終究做不到心無怨念,古井無波。 她唯一的兄長,對她棄若蔽履。她不想恨眼前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卻也做不到毫無芥蒂地接受他的好意。 宋熾的目光從兀自在地面跳動的佛珠上收回,面上無悲無喜,不露情緒,白皙干凈的手微微向里攏了攏,又展開,依舊靜靜地向她遞著。 初妍的眼淚流得越發兇,他總是這樣可惡,無論她如何任性,無論她發多大的脾氣,似乎都不能挑動他絲毫情緒。 她真恨自己,明明已經對他死心,為什么還會夢到他? “我不用你救?!彼煅手?,因情緒過于激動,劇烈地咳嗽起來。纖弱的身子抖得厲害,漾起水波陣陣。 漂亮又病弱的小姑娘,總是令人不忍苛責。連先前說她是“妖精”的漢子雖知她闖了大禍,也忍不住露出擔憂不忍之色。 宋熾一瞬不瞬地看了她片刻,鴉羽般的眼睫微垂,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既然叫我一聲‘阿兄’,我怎能不救?” 話音方落,他長臂輕舒,伸手抓住她的衣領,嘩啦一聲,將她整個人從水中拎出。 初妍還沒來得及反對,已到了岸上,滴滴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