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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睡不著?!?/br> 等她走到門口,唐競才明白過來她是誰:“你是吳先生的未婚妻?” “是,我叫沈應秋?!彼c頭自我介紹,完全只是走個形式,隨即便推門出去,又返身輕輕掩上。 穆驍陽似乎很快就到了,又或者這只是唐競的錯覺。 他每次閉上眼睛,便會回到那循環往復的場景中去,一次次目睹周子兮死在他眼前,被子彈炸去半片顱骨,血液噴濺在他臉上。這些畫面就似是一個醒不來的夢,被無限拉長,仿佛永無止盡。 直到某一次輪回之后,他突然驚醒,看見穆驍陽已經坐在他床邊,身上仍舊是一件灰色派力斯長衫,袖口翻出兩寸寬的月白小紡,看起來高雅潔凈。 “永固號……”唐競開口。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些別的,但在那一瞬,他只能想到這一件事。至于其他,對他來說都是沒有意義的。 “應該已經過了香港,下一站是錫蘭?!蹦买旉柨粗?,語氣溫和。 “她確是在船上嗎?”唐競又問,竟像是在質疑。 所幸穆先生并不介意,點頭笑道:“是,才有電報過來,唐太太一切都好?!?/br> 唐競舒出一口氣,忽然感覺到身上的痛楚。唐太太,他想著這個稱呼,也是該被抹去了。 “是我壞了您的事?!彼戎约翰蝗ハ肽切?,回到眼下最要緊的事情上來。 聽他這么說,穆驍陽卻是笑起來:“你以為我只是想要一個內應?如果是那樣,未免太大材小用了?!?/br> 內應,其實早已經有了。 就在那一天,他去求喬秘書安排周子兮離開的時候,就已料到張林海在這場較量中是必敗的了。先是喬士京,再加上他,張帥身邊最近的兩個人都已在穆驍陽帳下,之后可能出現的變數也只是早一天與晚一天的區別罷了。 “那穆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呢?”唐競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但問總是要問一問。 “自然還是做你的本行,”穆驍陽并不兜圈子,答得直截了當,“當律師?!?/br> “律師又能如何?”唐競苦笑。 穆驍陽也跟著笑起來,隨后的一番話卻說得更加坦率:“其實你我都知道,此地之所以能有幫派的位置,就是因為租界的存在。但眼下看來,大上海特別市已經成立,治外法權也待收回,租界遲早是要還給國民政府的。到時候,幫派的立足之地也就沒有了?!?/br> 唐競收了笑,看著眼前這個人。 “五年,”穆驍陽伸出一只手,繼續說下去,“我只要五年時間,把手上的生意做到全部合法。到時候,青幫便只是大家志同道合,尋常兄弟結義,我穆驍陽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意人。但在這五年里,唐律師,我需要你幫我?!?/br> 唐競聽完許久不語,他早就覺得穆先生與幫中其他頭目截然不同,可話說到這一步,還是叫他有些意外。 “那錦楓里會怎么樣?”他忽然問。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其中竟似有一絲擔憂。穆驍陽不過簡簡單單的兩句話,背后會有多少槍聲與性命卻未可知。但事到如今,張林海等于已是親手處決了他,穆先生的人守在醫院門口,完全就是公然反目。錦楓里將來會怎么樣,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然而穆驍陽卻并不覺得他問得奇怪,答得十分鄭重:“到時候幫派不再是幫派,兄弟卻還是兄弟。只要老頭子在一天,我便尊他為老頭子。只要張帥在一天,錦楓里便也還是他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擅動?!?/br> 唐競看著穆驍陽,發現眼前這人竟然比他自己還要看得通透。咫尺之遙,張林海為什么會失手,與他為什么會替錦楓里擔憂,其實是一樣的。 想到此處,他緩緩點頭,道:“五年,我幫您?!?/br> 穆驍陽笑起來,仍舊是一貫和善文雅的表情,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唐競的肩頭,就好像一個尋常來探病的訪客,對他說:“那你歇著,我先走了?!?/br> 唐競點頭,看著穆驍陽起身走出去,忽然又開口:“謝力在哪里?” 穆先生回頭:“我的人正在找他,要是找到了,你打算拿他怎么辦?” 那一天,喬士京就張林海身邊,穆驍陽自然也會知道是誰報的信。 唐競頓了頓,又問:“是他送了周小姐上船?” “是?!蹦买旉桙c頭,似乎沒有注意到那稱呼的不同,仍舊站在門口等著唐競的答案。 “是我有事對不住他,如果可以,就放他走吧?!碧聘偨K于說出來。 蘇錦玲。此時再想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之前竟然從未想到那個叫謝力留在上海的女人會是蘇錦玲。那一夜,他帶著謝力從雪芳出來,錦玲穿一雙繡花緞鞋從檐下走過去。他不知道后來還發生過什么,但就是那一眼,叫謝力決定留下來。 “好,”穆驍陽點頭笑道,“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唐律師,我看我們合得來?!?/br> 自從啟航之后,三天過去,每日難捱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不再出現。但周子兮卻是怕了,總是戰戰兢兢地等著,像是守候伺機而出的鬼怪。 她的手因為拍打艙門受了傷,是右手無名指的第一指節,腫痛了很久。船上的醫生天天都來看她,但她從沒跟醫生提起,只當這是一種懲罰,一個警醒,必須她自己一個人受過去,并且留個印記在身上,她才會永志不忘,才能真的好起來。 許多次,她夢到唐競,在夢里與他爭辯,為什么要送她走?而且走地這樣突然?但他始終不語,只是像他們初見時那樣沉默地看著她,甚至伸出食指按在她唇上,又如從前那樣對她說:“噓——” 船早已經駛到公海,漸漸地沒人再鎖她的艙門。她在那些夢里流過太多眼淚,有過太多的呼喊,醒來之后反倒是很平靜,自己洗衣晾曬,自己整理艙房,甚至在船上的廚房里幫著做一些事?;锓蚱鸪醪灰?,但她堅持。倒不是出于好心,而是閑得簡直要發瘋。船漂在海上,經常一連幾日只是對著一片漫無邊際的藍幕,除去天空與海水的顏色有些許微妙的變化,其余一塵不變,就像是時間凍在那里,不進不退。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謝力并沒有跟著船一起走。盡管早有預感,她還是覺得意外,他竟是與她斷得這樣徹底,不留一點聯系。 但不管怎么說,她要自己好起來,哪怕只是夢里再見到他,也是無愧了。所以手上的那處傷,她寧愿留著,許久才算是長好了,但只需輕揉,還是會有一絲隱痛。 當永固號泊進馬賽港時,當地已經是深秋。 那是一個傍晚,太陽一點點落下去,海面上升起淡淡的霧氣,掩去水光的閃爍。 周子兮靠在船舷往岸上看,只見一座陌生龐雜的城,三面環著山,一面向海。碼頭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