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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那個土匪沖了過去,以一心求死的勢頭,和他廝打在了一起。 黃同勝腦子里嗡嗡的,他抱住那個孩子,一點點往坡下縮,頭頂上飄著太多聲音,太雜太亂,以至于他辨不出,到底還有沒有那個女人的。 雨水淋進他的脖子,他低頭看懷里的女娃娃,她撇著小嘴,像是要哭,但沒有出聲,似乎未知人事便已懂事,小小的脖頸上,一根纖細的銀鏈閃著微光。 黃同勝把鏈子拉出來看,原來鏈子上墜了個長命鎖,上頭鐫刻著女娃娃的生辰八字和名字。 況云央。 后來,這頭的聲響漸漸散了,人聲熄了,馱馬被拉走了,土匪們圍聚在不遠處,挨個開箱檢視戰利品,不時發出興奮的叫好聲,這頭只余火燒車架的蓽撥聲。 雨也小了,一絲一絲地沒入殘火,被哧啦一聲燙成輕煙。 黃同勝做了這一晚最勇敢的一件事兒:他抱著小云央,偷偷爬上了坡。 他看到尸首橫七豎八散了一地,可以預見,過不了多久,野獸就會循著血腥味找過來,把他們一具一具拖走,他找到了那個女人,她面朝下趴伏在泥地上,頸邊綻開觸目驚心的傷口,白色的衫卦業已被血染成黑紅。 她必定是死了,黃同勝哆嗦著,身體抖得更厲害了,而小云央,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黃同勝怕被土匪聽到,趕緊掩住了云央的嘴,但沒想的是,這哭聲驚動了那個女人。 她還沒死,用盡最后的力氣仰起臉,滿是泥沙和血污的嘴唇慢慢翕動著,像是要說話。 黃同勝趕緊跪下身子,湊過去聽。 她好像在說:“箱子,房子?!?/br> 聲音像幾根虛晃的絲,說一次,就斷兩三根,再說一次,又斷兩三根,末了斷完,再也沒了聲息。 黃同勝收養了況云央,那之后發生的事,跟孟千姿先前猜測的差不多:又一次接活時,他在長沙附近撞上了日本鬼子,這才知道,鬼子要比長毛鬼兇狠得多。 中槍受傷之后,他借著這個機會上了岸,改名況同勝。 他沒有忘記那女人臨死時說的話,猜測著是不是況家在老家埋了什么重要的箱子,好在況家一路逃難,人多聲勢大,并不難沿途往回打聽——況家住婁底,傳說中蚩尤的故鄉。 但他們逃難時,已經把家宅賣給了鄉里的大戶造洋房,那架勢,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了,怎么會把重要的箱子埋在房子底下呢? 再說了,人都死了,留下箱子,不管裝了金還是裝了銀,又有什么意義呢? 況同勝一聲長嘆,不再糾結什么房子箱子,帶著小云央離開了湘西,外出謀生,一路輾轉,最后下了南洋。 也該他運氣好,在異國他鄉,從做皮貨買賣開始,繼而做鞋子、做零售,竟也積累下萬貫家資,被當地華人稱為零售大王。 然而況同勝過得并不快活,日本鬼子那一梭子槍,打傷了他的子孫根,這輩子,沒法得享男歡女愛,也再也不能傳宗接代。 不能就不能吧,他認了命,覺得這輩子、這條命和愛,也就奉獻給兩個女人了。 一個是況云央的母親,那個死在土匪刀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有時候,他會牽強地覺得,是自己害了她:那個下午,他一直想讓她“遭點災”,以便自己配得上她,然后,她就出事了,會不會是自己克的呢? 這個女人只跟他說過寥寥幾句話,那句“你別怕”,和那個纖瘦的、奔向土匪去拼命的身影,足以讓他記一輩子,也足以正大光明地安置他的愛慕。 另一個就是況云央了,她的相貌和母親極像,有時候,況同勝看著她,會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況云央,還是那個穿白色衫卦玻璃絲襪的女人,他看著她長大,他受一切的苦,不愿讓她遭一點罪,他和云央父女相稱,但他自己知道,對云央的情感之復雜,很難說得清楚。 但又能怎么樣呢,他是老式的、傳統的、湘西鄉下男人,有些念頭,哪怕只冒個頭,他都覺得骯臟齷齪,該下十八層地獄,叫油鍋炸。 就當是女兒好了,他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她的愛人,風光送她出嫁。 這個時候,他已經定居南洋二十年了,湘西的風月,趕尸的日月星,殺戮夜的提燈畫子,還有土匪的響哨,都離他太遠了。 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況云央一生平安喜樂。 況云央三十二歲那年,突發怪病。 她的皮膚會自行裂開,從指甲大的傷口一路撕裂,血在傷口邊緣處不斷噴濺,像火山口永不停止躍動的巖漿,哪怕包上了繃帶,都能看到繃帶下血液的不斷撞頂。 況同勝遍請名醫,均告束手。 她那個在婚禮上宣誓無論健康還是疾病都不離不棄的丈夫,在她生病后不久,便連見她都不愿意見了,口口聲聲說自己也沒辦法,她那樣子太可怕了,他見了會做噩夢的。 況云央忍受不了這痛苦和連帶而來的打擊,跳樓自盡,死前留下遺書,請況同勝照顧自己的女兒鳳景。 況同勝揉碎了一顆心,老淚縱橫,但老命還得留著,為這況家第三代的女兒。 他覺得那個沒擔待的男人不配給鳳景冠姓,所以給孫女轉回況姓,況鳳景。 那時候,他還以為,況云央的病,是個意外,是幾率極小的罕見病,是命中有此一劫。 又是幾番寒暑,幾輪春夏,況鳳景結婚時,況同勝快八十歲了,年月沖淡了悲慘的記憶,他時常笑自己,上輩子可能欠了況家女人很多錢,所以這輩子受罰,永遠為她們服務,一代又一代。 好在差不多要活到頭了,別想再支使他繼續服務了,就算他想,閻王老子也不答應啊。 玩笑話,竟成了讖言。 況鳳景二十九歲發病,也是突發,癥狀和況云央一模一樣,甚至更恐怖:她的頭皮會隨著頭發一起往下掉,皴裂的傷口爬上臉、越過眼皮、攀上頭顱。 她的男人堅持了兩個月,最終崩潰,一走了之,況同勝氣得大罵“男人都他媽不是好東西”,渾然忘了,這話連帶著把自己也罵在了里頭。 他怕鳳景也學云央自殺,含著淚狠著心讓人把她手足都拷接在病床上,時年四歲的小美盈久不見mama,想念得要命,覷個空子偷偷跑進那幢被辟為家宅禁區的小樓,看見一個在床上掙扎翻滾的、全身皮膚皴裂冒血、連頜骨都露在外頭的怪物。 況美盈嚇得當場昏死過去,就此落下個“受不了驚嚇”的病根。 鳳景沒有自殺,但最終死于怪病的折磨,她似乎有所察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請況同勝“救救美盈”。 …… 殮工抬走了鳳景的尸身,護工照顧著驚弓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