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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一反平常,穿了一件中國式啡色綢緞長袍,象一般中國讀書人一樣圍了條長圍巾,戴了大禮帽,看起來就象個北平舊式有錢人家的子弟。朝香宮看了他一會兒,好象有點拿不定主意。不過最后還是下定了決心:“你,是不是很想見那個人?”“誰?”“……那個畫上的人?!?/br>容嫣突然醒悟過來:“柳兒?”他只覺得心跳都快了。兩人沉默相對。過了一會兒,容嫣顫聲道:“你,找到他了?”“是的?!背銓m道:“你……知不知道我們這是在什么地方?”容嫣聞言一怔。他仔細的看了后巷圍墻里的建筑頂一會兒,突然有點領悟。他打開車門,走了出去,春天的風充滿了潮濕的氣息,還有隱隱的花香,是從遠處傳來的。讓他想起某些名貴的花牌,是用真正的鮮花堆棧而成。象這樣的鋪張浪費,從前他一點都不陌生。朝香宮也下了車,向他走來。“難道……”容嫣問。“沒錯。他在這里唱戲。你從前的那個戲班子,他是頭牌?!背銓m低聲道:“如果你想見見他的話,或許,我們可以……”“是的,我想見他?!比萱毯敛华q豫的打斷了他。朝香宮看了他一會兒。“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他在這里唱戲??墒?,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讓你們見面。我……我害怕……”朝香宮非常艱難的說出害怕這兩個字。他不知道原來他也會承認自己是個懦夫。“害怕?”“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br>“那你為什么還要把我帶到這里來?”朝香宮凝視著容嫣。他難道真的不懂得這是為什么?容嫣移開了視線:“我不會因此而感激你的?!?/br>朝香宮黯然一笑:“我知道?!?/br>戲票已經準備好了。今天的戲是貴妃醉酒。進門口的地方,許稚柳那三個金色的大字耀得人眼睛發痛。檢票的是個長著酒糟鼻的老頭子。胡須上掛著一絲長長的涎水。容嫣不認識他。想來應該是吉祥戲院的人。老眼昏花的他即沒認出容嫣來,也沒發現這個斯文的穿長袍的公子是日本人。他麻木的收了票,撕了一半,還給他們。他們的位置是比較中間的地方,既不靠前,也不是最后。想來朝香宮在位置上也精心的考慮過了。容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有點忡怔。茶水聲,招呼聲,賣瓜子的吆喝聲,戲臺后場面的試弦聲,人們的談笑聊天聲……一片巨大的聲浪淹沒了他。他沉浸其中,神色恍惚。前后左不時聽到有人提起許稚柳的名字。賣弄與他熟識的,贊揚他一把好嗓子的,散布他的小道消息的,然而沒有人提到容嫣,一次也沒有。他被遺忘了嗎?許稚柳早已經不是容嫣的弟子了。他只是許稚柳,華連成的許老板,海派第一名旦。他真的很紅,就象容嫣曾經說過的那樣,唱戲的誰不想紅透半邊天。容嫣只覺得自己是個鬼魂,似乎完全透明的坐在這些人中間,誰也不認識他,甚至看不見他。他感受著從前熟悉的氣息,自己卻已經完全不存在了。遠遠的有個鐵塔似的身影走過。容嫣的心又劇跳起來。鄭大傻子!容嫣緊緊的盯著他。——看我啊,看我啊,鄭大傻子,我在這里!突然手一緊。朝香宮的手握緊了容嫣的手。“不要讓我后悔帶你來這里?!背銓m低聲道:“我說過,我可以忍受一切,就是不能忍受失去你?!?/br>容嫣慢慢的轉過頭,盯著朝香宮真彥。鄭大傻子走了過去。“我知道我愛得很自私?!闭鎻┑哪樕n白:“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br>容嫣淡淡一笑。柳兒就象是他的孩子,不,他的分身,他身體還殘存的另一部份,他怎么會害他呢。“你放心?!比萱梯p聲道:“我沒打算回華連成。我也沒臉回去?!?/br>容嫣笑了笑:“難道要讓他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是日本人身邊的玩物嗎?!?/br>他最后的口氣刺痛了朝香宮真彥。他望著另一個方向,沒有看容嫣。幸好,小開門的前奏響了起來。戲很快開場了。隨著一聲清揚婉轉的“擺駕——”容嫣見到了他。這是從前那個小柳兒嗎?容嫣簡直不敢相認。他成熟,艷麗,光華奪目,容嫣竟然雙目刺痛,莫敢逼視。他幻想過很多次與他的重逢,每一次夢里都有說不完的話,撫慰不盡的唏噓。卻沒想到,真的見了面,竟然是他在臺下凝望,他在臺上獻唱,一個戲里,一個戲外,一個醉酒是假,一個驚夢是真。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南京的那一場堂會,第一次聽他登臺,嬌怯怯的少年,用盡全力模仿心中的偶像。那時他很氣他,氣他抄自己,可是現在,現在他真的恨不得,他就是自己。“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許稚柳邊唱邊做,說不出的百媚千嬌。他已經不需要模仿任何人了,他已經完全成熟,煥然一新。這就是許老板的風格,許老板的唱腔,許老板的韻味。此時此刻,他就是獨一無二的楊貴妃。只是回眸一笑,已教六宮粉黛盡失顏色。“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長腔未了,身后突然響起暴雷似的一聲叫好,緊跟著鼓掌聲叫好聲起伏不絕。容嫣用一只手抓緊胸前的衣襟,只覺得已透不過氣來。他唱得好,他唱得真是好。毫無瑕疵的嗓音,無可挑剔的身段,就怕是當初的自己,也做不到這樣完美無缺的表演。這孩子,他才是天生唱戲的苗子。他曾經以為,自己生來就是為了唱戲。此刻突然明白,他之出生,他之唱戲,也許是老天安排,來成就眼前這個孩子,成就這孩子此時的輝煌——另一個人的戲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