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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兒功夫里,他已無法壓制地揉著臉捂著嘴打了一萬個哈欠,一雙眼睛在黑黢黢的夜里因為哈欠而淚汪汪、亮晶晶地,章瀚海欲言又止,最后苦笑出來。 他按住段正業的手背:“少喝點兒,喝多了淺眠。您本來就不夠睡了,要質量再打折扣,不值當!” 段正業熱情道:“老師在,學生這是……” “哎!”章瀚??扌Σ坏么驍?,拉住他一言不合又要一口悶的豪邁手,“您說您……得,段導您要這么客氣,那您還是金主呢——那您一杯,我三杯回敬,行不行?” 段正業一愣,察言觀色后,笑著放松了手勁兒,真誠點頭道:“得,謝謝海爺!那咱都甭客氣了,隨意!” 不料這一隨意,兩人情感上是惺惺相惜近了一步,卻也一下不知道該怎么起頭各自心知肚明的正事兒。 章瀚海抱著個杯子,自干了三杯,再擼了兩串兒。就在他下意識打量著旁邊亮著光,存在感卻像都市中的螢火蟲似的小店,琢磨著要不要冒著復吸的風險去搞盒兒煙的時候,順著“煙”,他想起了那天和小阮的對話。 人的執念都是有原因的,而這原因也通常不止一個。 他打算先套個磁,看看另一個原因能不能松動。他往喉嚨倒進半杯冰啤,一口爽勁兒帶出一聲感嘆,引回段正業的注意,章瀚海笑道:“小戴,真是個好演員!” 段正業沒說話,但笑容就像自豪的告白:可不? 章瀚海抿酒,毫無預兆切進一個跟他開場毫不相干的話題,說:“開機第一場戲出了那事兒,有些人就來找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聽到的,說小戴開機儀式拜的,是自個兒捏造的假神。言下之意,出事賴她敬神不誠心——但他們呢,多的也不敢亂說,也不愿意輕易放過,就攛掇著讓我在劇組里也設個神龕,說是驅邪……” 段正業不聲不響也抿著他那點兒啤酒,面容平靜,卻看得出精神正高度集中。 章瀚海:“我想來想去,您說,演員這一行,好像從前就流傳下來些,危言聳聽的陳規舊俗。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但鑒于都是對自己這個行當的畏懼之心,也無可厚非??扇缃衲?,好的沒剩下多少,不好的……”他搖搖頭,“別的不說,我要真供個香案在組里,到時候別人天天道德綁架、情義綁架什么的,凈攆著小戴去上香‘驅晦氣’,那成什么樣兒?我就沒讓,跟他們說,那場不是什么事故,是戴老師敬業。有這么敬業的藝術家在組里,是劇組的福德——這么著,生壓下來了!” 段正業眼睛深處的表情隨章瀚海的事件講述起伏,聽到這里,立馬雙手舉起一杯酒,感激道:“您受累!”仰脖干了。 章瀚海向來避諱交淺言深,可他對段正業維護戴巧珊的態度,又總禁不住動容。他一干,章瀚海腦子一沖,也把自己這杯干了個底兒朝天。兩個有追求的文娛界人士,情到真處也不得不借助最俗套的方式,表達心中情義。 段正業捉瓶給章瀚海和自己滿上。他沒說什么,單是眼里的碎光多了幾閃。 章瀚海話還沒完,吸吸鼻子想了想,笑起來:“她敬業、肯吃苦那些優點,我都不說了。就一件——我是真羨慕段導,您遇見了——我不說‘栽培’,您我都明白,咱們一部戲合作那么多演員,小戴這樣兒的,能‘栽培’出幾個?——我羨慕您遇見了這么好的孩子!上回聽您說,您二位十多年前就一塊兒共事了?” 段正業眼里一開始的戒備,到這時候差不多都化了,臉上僵硬的線條也軟和不少。他點頭,兩手先張開兩個巴掌,再把右手的巴掌換成一個食指,笑:“10年零1個月——超過一個時代!” “真好!”章瀚海敷衍點贊。段正業的計時方式也值得玩味,但現在還不是他直擊核心的時候。 他拉遠焦距,說:“確實——不管什么戲、不管跟誰搭,小戴的反應甚至能根據現場道具、光線的變化,來做微調。我們組里多少見過世面的工作人員,自從這開機以來,但凡她的戲,不缺看客。而且也越來越多跟她示好、希望跟她交朋友的同行和工作人員——直到前天?!?/br> 他頓了頓:“前天本來是她跟幾個‘同學’的早戲,她三條過了三種路數,都挺好,結果卡在那幾個‘同學’那兒。我讓她一邊兒歇著,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您知道,最近這太陽,到下午三四點的時候,亮花花毒辣辣地曬。她本來好好一邊兒待著盯現場,素養很好,沒不耐煩;但忽然一抬眼,跟著就起身,穿過我們的演員、我們架的鏡頭,進畫、出畫,完了到場邊兒,扯起一根軟管,澆起了花兒!她說,花被曬蔫兒了——您明白嗎?” 段正業之前還內斂微笑,跟自己被夸似的,到這時,笑容早就暗了下去。他眼里重新升起一片可說焦慮,也可說心疼的緊張和戒備,臉幾乎是黑的。接著章瀚海的話,他低聲道:“花兒是假的,軟管和水也是假的?” 章瀚海沒直接回答,給他一個默認的臉色。 兩人沉默了一陣,章瀚海明顯感覺到段正業的沮喪。他擎著自己的杯口,沖段正業敬了敬,進到最后一步:“不瞞您說,段導,我作為一個父親,看到她,會想起我自己的女兒?!?/br> 章瀚海胸口的惆悵在上漲,他之后的話,說一句停一陣,猶豫、傷神,卻又有不得不說的艱難堅定:“她現在跟她mama住在溫哥華——一直在治療。從5年前大學畢業以后,到現在,時好時壞——咱們都說,孩子成年了,父母的責任也盡到了,能松口氣兒,可她卻得了心??!外加一些亂七八糟的并發癥……我本來還以為她是上大學的時候,遇著了什么事兒,可大夫卻說,她的病根兒都在小時候!歸結起來,都是成長環境的問題!也就是我的問題!” 他深吸一口氣,接著道:“您說這怎么可能呢?我向來認為,我很疼她,物質上也給她提供了別家小孩沒有的條件——但事實上,打小我就沒怎么陪過她。沒談過什么心,不了解她;在她人生很多需要我的時刻,沒給過什么指引,甚至還有很多不妥當的作為。我太忙了,忙著拍戲,應酬,掙錢,拿獎,公關、危機公關……轉個不停!直到她生病,大夫說了,我才意識到,我在她那兒一直缺席,還一不留神做些自認為很對、實際上給她帶去創傷的‘侵入’,讓她的病情越來越壞,等到后來大爆發的時候,已經沒法兒收拾?!?/br> 他嘆口氣,沉默半晌,重新開口:“她媽怪我,但她也沒錯怪。我現在每次看到她,想到她在難過的日子里,沒有父親的關心、幫助,哪怕長久一點的注視……我也沒辦法用一個養家糊口的理由給自己脫罪。所以,現在看到小戴——您別多心,我不是說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