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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不打仗了,已經六十多年過去了,我也已經老得半截脖子埋黃土了……不年輕了。他有時候會詫異,經歷了那么多顛沛流離,爬過那樣的尸山血海,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積下的福蔭,竟然還能茍活至今。不,不是茍活,是活的這樣輝煌騰達,萬眾矚目。他的子孫后代在帝都腳下都能夠揚眉吐氣,他吳家咳嗽一聲,領導人也要聽聽他們姓吳的想說什么。這不是茍活。可是吳老爺子時常會覺得難過,這不是茍活,這又是茍活,他看過很多人死,那些人曾經和他就著一口大鍋吃面疙瘩,那些人叫他的諢名開他粗魯的玩笑而不是叫他首長,叫他司令員。但那些人都死了。這不公平。吳老爺子一直不覺得他自己有什么厲害的,他曾經和別人說,他打仗不如他的老團長,他拼刺刀拼不過他們團里一個山西來的混球,他照顧不來傷員,一個農村裹挾來的半老頭子都比他能照顧人,他參軍的時候還不會系鞋帶,總是有個東北佬幫他系的,那個東北佬后來在沙曼坦克下死球啦。政委就熱淚盈眶地鼓掌,說司令員受苦了,司令員太謙虛了,大家鼓掌鼓掌!吳老爺子就怔忡地在掌聲里想,這不公平。他們死了,他還活著。他活去了本該屬于他們所有人的榮耀。這不公平。他最想講的還沒有講……他想講,他最開始,他還是個最普通的兵的時候,他跟著他的小排長去打白晉鐵路擊破戰,他的小排長和他是老鄉,都是北平人。顛沛流離的時候誰都把老鄉看得重。他天天跟著小排長后頭轉,小排長就不耐煩,說滾啦滾啦!老子頭都要被你煩炸了!你大爺的,你死遠點兒好不好???!小吳老爺子就是不死遠。小排長就揍他,揍完了之后給他在彈片擦傷的地方抹藥,一邊罵他:“挨球的玩意兒,老子巴不能夠把你丟半路算啦,動不動就撞槍口上的,cao,新兵蛋子……”完了又是一通暴打,打完了晚上還和他吃一鍋飯,還和他擠一張床。早上起來,照例把姓吳的收拾一通,因為姓吳的家伙到現在還綁不好鞋帶。小排長說:“連個鞋帶都系不好!你看你!帶子都拖的和你姥姥的鼻涕一樣長啦!滾過來我給你系!”然后邊系邊咒怨著:“你這孫子遲早拖死我!”小吳老爺子就涎笑著說:“排座這話不能亂扯,會真死的,快呸呸呸?!?/br>小排長就直接呸在了他臉上,兩人再次打成一團。后來小排長真的被他拖死了。白晉鐵路那一戰,顧頭不顧腚的投彈的小吳被一個軍曹從后頭瞄準,那次他本該被閻王點名的,可是他的小排長從血海彈雨中把手榴彈扔向了偷襲他老鄉的那個王八羔子。爆炸和槍聲一起響起。暴躁是炸那個軍曹的,槍聲是前方的敵軍打向暴露出來的小排長的。小排長后頭沒死,但掛花了,掛了很重的花,他和小吳老爺子后來都是一同被抬去傷兵救助站的。小吳老爺子從昏迷中醒來之后,就在傷兵中尋找自己的排長,后來他找到了,排座臉色不怎么好,當然是不怎么好的,因為他殘了一條腿——那腿是中了一個跳彈之后又被一個軍曹拿刺刀扎傷的,后來那個軍曹被排長拿刺刀捅穿了肚子。小吳就特別沒出息地在排長旁邊哭,哭的一臉臟兮兮的污花,哭的像個死了爹的熊孩子,哭的像個沒飯吃的叫花子。他排長快被他煩死了:“哭哭哭哭你大爺??!老子還沒死呢!沒死還能打,你丫給我滾!”這回排長不是和他鬧著玩的,是真的讓他滾。小吳滾了,滾之前他去找腿傷未愈的排長。他說,排座,我會好好干,我打勝仗了再回來看你,我帶最好的醫生來看你。排長說,滾滾滾。后來小吳也成了排長,后來小吳成了連長,后來小吳跳了級成了團長……直到解放戰爭勝利,直到小吳成了老吳,直到老吳司令員發了狠地要找當年為了救他而重傷斷了腿的小排長,他也沒有找到。老政委勸他說:“算了吧,多少年了,一條腿的兵有幾個能活到抗戰后???更別說后頭還挨了國共內戰,找不到的,算了吧老吳?!?/br>老吳說:“滾滾滾?!?/br>他有一個漢俑,是當初和他排長從一群鬼子手里弄下來的。當時沒有保護好,教一幫老粗給摔壞了。最脆弱的那段中間分開,牽馬俑成了一個人俑和一個馬俑。小排長就苦惱地坐在大槐樹下抱著兩個碎巴巴的俑撓頭,撓的頭皮屑直掉。小吳走過去對他說:“丟了吧,都摔成這樣了,沒啥價值啦?!?/br>“丟了?”小排長愣了一下,“不行不行,太可惜了。你看這馬,多好看啊,和真的似的,你瞧那眼睛,那鬃毛……”小吳就湊過去看:“我覺得人俑好看,你看他那小眼睛瞇縫的,小眼晶晶,不安好心,排座,這人俑在思春呢?!?/br>小排長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把人俑塞給他:“被你說的老子雞皮疙瘩都掉一地,cao,給你了這個?!?/br>“哎!我要這個干啥???”排長樂滋滋的抱著他的馬俑往營房走:“留著給你思春!”小吳呆呆地瞪了那個俑半天,沒有馬的牽馬俑,寬袍廣袖,正笑瞇瞇地看著他,眼睛彎彎的,嘴巴也彎彎的。小吳不自覺地跟著它,眼睛彎彎的,嘴巴也彎彎的,卻還是咕噥著:“那你也好歹給我留個女俑啊……”吳越看著他爺爺的眼睛一點點地重渙散到重新聚焦。那里頭一下子涌進的六七十年的回憶讓老人家從昏迷到清醒的那張臉很破碎,是讓吳越的心跟著一起劇痛的破碎。后來那種破碎沒有了,老爺子愣神了片刻,他轉頭看著吳越,然后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猛然坐起來,那勁頭會讓人覺得他還能再活個八十年:“人呢?……人呢??!”“爺爺!”可老頭子這回要找的不是他的寶貝孫子,他著急的簡直就要拔了針頭下床:“人呢?他人呢?!”圍在病床邊的吳越,吳建國,朱紅,甚至不得不來的吳楚,還有其他和吳家關系親密的人一時間都有些發愣,老爺子被氣傻了?吳建國忍不?。骸鞍?,你躺下,你要找誰???你要找誰我幫你去找?!?/br>“放屁!我要自己去找!我要自己去找!”老爺子揮舞著沒有打點滴的手,招呼護士過來給他拔針頭,“我要自己去找!我找了他六十多年了!輪得到你去找嗎?!我自己去找?。?!”“六,六十多年?”吳建國更愣了,所有人面面相覷,六十多年是什么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