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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竟忽然覺得,這一眼望出去恍若竟能見到十年之后,某日清晨,他也這么起身,也這么看見溫彥之,看見他規規整整臥榻合被,乖巧得像是學監中的巧生,那睡顏安然宛若初生的孩童。那這分安然于他齊昱,大約再沒什么能抵得上了。前年在宮中過中元節時,譽王曾說起彭家下頭有個庶子犯嫡,被賀林府舂州的宗家請玉尺打死了。開始只道是宗家宅邸間斗勢的下場,沒成想譽王喝下兩盞酒,竟迷糊道,是那庶遠宗親的表侄,戀慕上了正房長子的幺兒,私會時叫人瞧見了,既是悖逆倫常,亦是悖逆宗法,當場將那表侄拖去責打,長子的幺兒說是明年要上京考學,事情傳出,估摸也沒臉再考。據說那表侄自小就生的斷袖,瞧普通男子目光與旁人不同,可他脾性都好,沒鬧過大事,庶族也不舍發落他,只道或許長上兩年醒過味來,定也能成婚生子。豈知,因宗族考學記名之事去了趟主族,一見長房幺兒即終生誤盡,竟連遮掩也不會了,恨不能天天同.修就好。起先在侄輩里傳,后傳到老輩耳中,甚了不得,長老怒起來,真做主給打死了,熱血鮮紅流了一地,舂州駭然傳遍。這叫齊昱中元節聽著,真覺有些瘆人。諸如此事他并不是頭一回聽,可如此慘烈的,尚數第一次。身為同類人,雖他心里也會忿然,會思慮,可最終教條禮法使然,宗家事宜關在門內,他們皇族過問不得。那時候中元天壇祭祀告罄,他穿戴朝珠華服,帶著一干內侍退祭,孤身人影回了延福宮,定眼看周福指使幾個徒弟一道燃上辟邪香,躺在床上,灰煙漫然間,他心里只為那表侄不值得。他那時心想,欲念一事,那小子忍一時不就是了,何必要動這等干戈,搭上性命?他轉想起自己斷袖初被撞破的時候,仿若還盼著能有這么一遭慘烈,可那時境狀,卻透著絲可笑。實則斷袖這等事,若不是后天癖好,在深宮內庭做皇子的時候,壓根兒瞞不住?;蛉豢匆婇L相清麗可人的內侍、兵衛,尚能不動心性;皇子們約好溜出去喝花酒時,也可硬著頭皮裝醉,同窯姐兒純睡一夜??扇糨喌酵ǚ拷塘?,要怎么辦?對著宮里指派的通房嬤嬤百般侍弄都泄不出東西來,總不能說人長得丑就算了。那夜場面或可算作他一生夢魘,大約再過十幾年亦能清楚地想起來——六個姿色各自不同的年輕嬤嬤,恭身跪在他面前行不端之舉,甚至在他身上折騰來去,他愣是橫在榻上兩眼瞪了床梁一整宿,幾乎能數清楚那床梁上究竟鏤刻了多少片葉子。那是此生少有的,惶惑地,等那黎明初陽曬走一殿陰黑的時候。那時他心里就一個念頭,完了,完了。一天亮他就被惠榮太后尋去問話,只叫他實話說,是不是比起女子,更喜歡男子。他吊著青眼白了一張臉,早已徹夜想好自己的下場,此時只如鬼使神差般,十分坦然地說了句“是”。本料定了是頓疾風驟雨,不免板子棍子輪番上,再罰去靜室抄個百八十遍孔孟,或然那教習之事還要再來好些輪,他跪在當時還是貴妃娘娘的惠榮太后面前,覺得眼前刻花的地毯都是一方黑的。誰知下一刻,惠榮太后竟松了口氣,說這樣也好。……也好?什么叫也好?究竟好在何處?豁而光線恍惚起來的眼前,他抬起頭,看著自己一臉認命般失落悵然的母親,忽然不知說什么好。那一刻他幾乎要滄然大笑——自己心焦頭疼了好些年的事情,到此竟換來一句……也好?生來就斷了袖,便是一出生就同常人一道陽關分為兩路,從此偏行獨木,前途晦暗,下水湍急。一世望到頭不會有后嗣,此生血脈到自己,止了就是止了,思慕僅限于糾纏,情思只落在床笫,永遠不會有甚么結果,到最后總會尋了由頭各自離散??蓞s有人會說好?“如此你做不成皇帝,他們也都不會再猜忌你?!被輼s太后說出了實情,叫他寬心,“今后,便是安穩了?!?/br>那時他方知,斷袖在他們眼中,竟好似種隱秘的天疾。世人還常道此疾能好,便如傷風感冒,再嚴重不過是如哮癥嘮喘,拖個把年罷了,故也并未寫入皇族典籍勒令行禁。然此事密在宮中一散,上下皇族心照不宣,皆知皇五子齊昱已同帝位無緣,順連先皇看他的目光,都更漠然了。惠榮太后當年受寵境況算作中庸,齊昱出身莊重,卻不占嫡長,從來皇子中人緣都淺,眾兄不過順道帶他一玩罷了,他還需嚴正修習箭道,叫一眾兄弟刮目相看,這才能保得一絲神氣??删驮跀嘈渲虏幻劧咧?,奇了怪,哥哥們待他竟愈發熱忱起來,那轉變幾乎是睜眼就能見著,連刻意掩藏都不曾有。原本三言搭不到兩語的哥哥們,此時都日日喚他一處學耍,甚至講起了些曾秘而不發的求索來。起先他曾以為,這親近是兄長對他憐憫,但后來才發現,他們這作態,不過因為想攬他這條叛不了心的狗罷了。那段日子,只覺吃茶進膳都似嚼蠟一般,一時間能言說一二之人,只剩下從小親厚的堂弟齊政。二人都有同種癖好,私下里酒喝瘋了的時候,齊政還賭氣說以后要不管不顧,同男人成道親來給滿朝瞧瞧,齊昱笑了他好久,心知他滿嘴里跑的都是兌現不成的空話。那時的他們,大約從來就沒奢望過這種情.事能有什么長久,沒有長久,談什么以后?此念穩固巍然,不動如山,一直一直,到他遇見溫彥之。齊昱止步在書房門前,抬頭看著蹲在書房屋頂上的李庚年,叫了他一聲。“皇上何事?”李庚年從屋頂上跳下來,一雙眼眶有些泛烏,看著竟像徹夜未眠。齊昱瞥了眼他干白的臉色,也并沒問什么,只道:“朕屋內檀木箱子里,有兩個楨楠木的匣子,你去取了,替朕辦出來?!?/br>李庚年應了是,同手下暗衛換了職便走了。齊昱回頭看了看他背影,嘆口氣,抬手推門入了書房。.溫彥之起來時并不晚,聽館役說齊昱才過去書房,便也沒再打擾,只自行去問了太醫安神茶可有為皇上備下,得了準信,也就放心,可轉而去想測量河道之事,譚慶年的一張老臉浮在眼前,登時又叫他如吃糠咽菜,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若不能盡快測量河道開始治水,那他另一件要做的事情,便要一拖再拖了。想到此處,他抬手胡亂吃了早膳,只迅速收拾了一干圖紙用素布口袋裝了背上,叫兩個暗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