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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急得直跺腳,辮子一甩,吳儂軟語滴嚕嚕冒了出來。方言我是半句不懂,因此只做雞同鴨講,待她嘀咕完了,方講明了打算:“你去回你家小姐,說依某明兒個晚上登門拜訪,可是方便?若不方便,你明兒個早上再來這兒一趟,告訴我?!?/br>春桃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說了兩聲“好”,匆匆離去。第二日,她果然沒有來。我照常去吃馬姨的早飯,出門遛彎時,同鄒繩祖說了此事。鄒繩祖道:“你咋就應承下了?白薇不認識依先生,但認識劉先生??!”我這才記起,與白小姐相處,我化名“劉可舟”。白小姐尚蒙在鼓里,我卻忘到后腦勺。雖如此,倒也不以為意,笑道:“今兒個晚上可有好戲看了?!?/br>鄒繩祖停駐腳步,我們正走到臥波橋正中。他側過身探出橋梁,小臂沒個紀律,一坐一立地越過護欄,肩膀向前聚攏。秋風先掃過他的鬢角,才來到我的頭頂。他為我擋了風,自己卻被吹迷了眼睛。白小姐卜居于鄒公館,按舊例來說,是名不正言不順。那寓所里面還有鄒太太的物件,卻又新添了一位摽梅之年的小姐,鄰里便關不住舌頭,詬病紛紛。不過時局混亂,也就不再苛求名節。白小姐卻迫切的希望給自己正名,她仍披著如上海時摩登的皮囊,打著鄒繩祖的名頭宴請沙龍,頗有些當家太太的樣子。政治是個比楸枰博弈更當局者迷的游戲。鄒繩祖一朝被斬木揭竿,是底層人鼠目寸光的沖動。新晉的蘇聯軍官、各黨派高層,則看中了類似鄒繩祖一類大商人背后的利益體。東北是個烏煙瘴氣的爛攤子,外患結束,尚存內憂。經濟決定政治,決定了掌權者,決定了話語權的多少。鄒繩祖不僅代表了順吉絲房和小盜兒市場,更代表了一批日資企業的態度。鄒繩祖如今關門謝客,低調行事;反之白小姐彈空說嘴,嘩眾取寵,有心人亦明白曲線救國的美妙。鄒繩祖對此不予置評,他對政局、生意場的角逐放任自流。他人以為他不去日本,便不會離開中國;而我知道,他的目的地是美國。當晚,我做了體面裝扮,甚至抹了發油。攬鏡自照,如同朝鮮人吃的那油頭粉面的打糕,聞著噴香,造型又灑脫,可找回了當年對相貌的自信。但還是老了,眼尾延出了一道紋,眼里再不見意氣飛揚的神采。白小姐的沙龍在客廳,宴請了十位嘉賓。嘉賓的身份五光十色,盡是些閑神野鬼,于我,興趣不大。有兩位據說是有名的文學家,曾留學歐洲,通讀古今中外的典籍,席間為著什么“阿爾貝蒂娜”勞動嘴皮子,連口茶都沒工夫喝上一口,碟中糕點還進了白小姐的貓——阿輝的肚子里;還有一位從廣東來的傳教士,浸潤奉天多年,cao著一口白話味的東北話,只挑著薩其馬吃,嘴上也不閑著,邊吃邊說:“誒,這東西我們那邊叫‘殺其馬’,我就搞不明白了,做這個糕點,還要殺一匹馬?”哄堂大笑。白小姐按住要逃的阿輝,掩嘴笑道:“我是上海人,可不懂這吃食,要問當地人最道地咯?!?/br>一邊笑一邊向我使眼色。——我剛到的時候,客廳已有五位客人。白小姐見了我,自是驚訝萬分。但她做焦點慣了,不容許眾目睽睽下失態,我便沒多做解釋,只自我介紹說姓依。白小姐跟人說與我是在上海的老相識,卻是奉天人,今日在奉天重聚,實乃喜事。接著半真半假地笑問:“那當時說你是劉先生做什么咯,害我叫錯?!?/br>我笑著打水漂:“劉是內人的姓氏。民國了,漢人比滿人混得開。尤其在上海,做生意還是要隨大流?!?/br>此話翻跟頭折把式地圓了過去,碰到“薩其馬”,卻再次提起來。因說道:“這餑餑叫‘薩其馬’,哪里是‘殺’?想是我們東北人平翹舌不分的多,傳了過去,音也變了?!?/br>白小姐分出一只手,捏起薩其馬看了又看,好像在燈光下欣賞一顆寶石,說道:“你說的——什么?餑餑?”“就是點心、糕點,我們叫餑餑?!?/br>文學家之一道:“這個東西,滿語才叫薩其馬,翻譯成漢話,我看書上說,叫狗奶\子糖蘸?!?/br>文學家之二道:“你看的是菜譜吧?”廣東傳教士道:“狗奶\子?還要用狗的奶?”白小姐笑道:“瞧瞧,瞧瞧,越說越離譜了。依先生,還不來解惑!”我無聊得緊,只想弄明白白小姐叫我來的目的——若是就這般將無聊人天馬行空地湊一起打發時間,我還不如回家把看完了!可我還是在說:“又是以訛傳訛,枸奶\子可不是狗的奶,當寫作‘枸杞’的‘枸’,就是枸杞的意思。不過現在沒有用枸杞做的了?!?/br>白小姐道:“可不是,看這上頭花紅柳綠的,有葡萄干有瓜子仁,還有青梅、掛花,可比單獨的枸杞好吃哩!”一個不留神兒,貓兒逃離了白小姐的大腿,不知去哪里作妖。不過只要它不再偷客人的糕點吃,白小姐也就隨它去。我想起這貓兒的名字,白小姐特別為此講了一個風花雪月的故事,因為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化名阿輝,所以將此名賜給“最愛的貓咪”,以便紀念那段年少無知的愛情。想到這兒,我再管不住嘴,陰損損道:“白小姐既然對滿洲感興趣,我就不客氣,要再說一個了。您給小貓起名作‘阿輝’,是存了個念想,卻不知我們滿話里的‘阿琿’,是在叫哥哥?!?/br>說完啜了口茶潤嗓子。場面一時尷尬,白小姐的臉青青白白,像開了不健康的染坊。真是無聊透頂!我干脆要起身告辭,正當此時,又來了兩位,恰湊齊了十一人。我太太不擅搞沙龍,卻也懂規矩,耳濡目染,我也清楚些淺顯道理。十一個人,多出一個,是臨時加進來的。而我是昨日才更改的時間,看來多余的那個,便是我了。更沒有不走的道理!我欲起身告辭,看到姍姍來遲的兩位大駕,忽然一愣!徹底打消了走的念頭。他們一位是金發藍眼的高大洋人,另一位則在我回國后有過一面之緣,正是在南京政府做事的,我的頂頭上司王美仁!我捺住身形,順手拿起茶壺,跋山涉水給并不正對面的白小姐添了茶,使剛才突兀的舉動有了合理的去處。白小姐熱情迎接,卻不起身,嬌嗔地先叫那洋人:“伊戈爾!”又佯裝賭氣,腰條一裊,對我的上司道,“好嘛,王先生推三阻四有事忙,今天沒抱愿望,您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叫伊戈爾的洋人——聽名字是蘇聯人——習以為常地坐到白小姐旁邊,原本在白小姐旁邊的文學家之一竟也讓了位置。我看著有趣,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說話。“看來我來的不是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