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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一樣,這孫家小囡閉著個眼,頭臉上的皮膚紅而皺,帶著股世間所有上當受騙者所共有那種委屈惱恨的表情,無章法地劃動著臂膀,引起一干大人的指點與哄笑。孫家三兄弟一小半時間杵在室內,猶如挑剔貨物的瑕疵一般瞅著那襁褓里的弱兒,一大半時間排排立于走廊的窗戶前,雙手皆極派頭地插于褲袋中,小聲而專注地互相交換著言語??党鰸O解手回來,經過三人身邊,聽見他們道“大哥肯定收到信了,大嫂他……”嘴角納罕地一撇,心里卻有數。其中孫天祚鼻上夾著金絲邊眼鏡,貌似是得了風寒,不停地拿巾子捂著口鼻,高似蘭不讓他靠近產婦和嬰孩,他就隔了一丈多沖宋明珠和自家閨女招手笑,“明珠——安琪——”明明年紀尚輕,已是一笑半臉褶子,兩道很秀氣的眉毛慢慢地挽了手,即將銜成一線。接著腳跟一轉,扯出一臉忠厚相,低低地向夫人孔柔貞道感激,“柔貞,這么些日子,都辛苦你啦!”一頭蓬松短發、一身嗶嘰衫褲的孔柔貞,聽了這話,像是做起認真的思考,“還是以前考學更加辛苦,不過你作為父親,難道不應該也分擔一些事情嗎?”用的是帶上責備的口吻。孫天祚就立即換上一張萎靡的面孔,“大哥大嫂還在內地,我這不心急如焚麼!……”講著講著又被自家兩個兄弟叫到外邊,頭碰頭地切切察察去了??党鰸O瞧著這一幕,悄聲向李沉舟道:“這孫三太太感情書念多了,倒念出些子迂腐氣。這嫁到個枝繁葉茂的族里,還指望著自己的小家能旁逸斜出麼!”大搖其頭地,向著宋明珠的床邊踱過去,擠啊擠地插/進個眾人間的縫隙中,“來,明珠丫頭,讓康爺爺來抱一抱我們的小安琪!”李沉舟懷里揣著那系有寶藍色繩結的熱乎乎的小本,環視闔屋,所聞所見,皆不由自主地一一歸引到小本里那東西的心愿上去。他想,那廝所謂的比之蕭三相差的一個童年,恐怕不僅僅是衣食無憂那么簡單,那么多被標注出來的那廝認為蕭三做過而自己沒有做過的事,一例一例,明面上看是不服氣,磨細了看則是深深的慚訥和委屈,其中委屈尤甚。坐在這被布置得猶如彼岸樂土的房間,李沉舟的視線掠過那一束束粉色若霞的氣球、被攤開了的各式連體嬰兒服、懸在嬰兒床上方的泡沫做成的星星和云彩、還有已然穿在那小囡身上的雪白雪白的尿不濕,這一切都叫李沉舟看得心動、新奇;他忘記了一點,那就是他自己原也是不曾有過如蕭三那樣的一個童年的。圍著床邊的眾人,自從康出漁起頭要抱那小安琪,余者皆紛紛探手,討要著要一抱這新降生的小囡。其中孫天祚那兩個兄弟的婆娘喊得最兇,一個豐碩若河馬,一個嬌小似松鼠,“哎,我也抱抱,我也抱抱!”“我也要!我也要!”康出漁扁著老唇,撅撅地朝著臂彎里的嬰孩道:“噢噢噢噢小安琪,她們要把你搶去,爺爺舍呀舍不得你!”終是斜著眼珠子看那小囡在河馬與松鼠的手上轉圜,且仿佛傳花一般一個一個順了下去,到了高似蘭手上,又來到孔柔貞手上。宋明珠靠在大枕上,望著大家憔悴地笑。李沉舟本坐在一旁神游,此刻也不禁站起來,走到那孫夫人孔柔貞身邊,頗期待地望著那兀自閉目不覺的嬰孩??兹嶝懠毤毜貙⒆忧屏艘粫?,遞與李沉舟。李沉舟雙臂圈攏了接過,左看右看,心下本道這嬰兒沒長開的臉可真……不大好看;抱了一會兒之后,感到手臂上那團團軟軟的依托,那小兒對人對物皆冥頑不視的懵憨,尤其是想到自己和五弟來到這世上時也是這般猴面鼠態,再看這嬰兒就覺得好多了。把孩子遞給秦樓月的時候,他亦忍不住感到一陣辛酸,他想知道五弟當年出生時到底是個怎樣的情形,父母又是什么樣的人,又是發生了何事,致使五弟小小年紀就流落街頭,且不說那蕭三,就是對比這孫安琪,五弟的童年也是要遠遠不如了。一想到那樣年幼的一個孩童,就被成年人的大掌那樣地一推,說聲:“去罷!”便被推到這危機四伏的險惡的世間,一個人摸爬滾打,昏天黑地地搶食、覓宿、防人和狗的逐咬。他的五弟便是這樣長大,沒有氣球、沒有衣食、沒有尿布、沒有星星云彩環繞的嬰兒床,他閉著眼來到這人間,以為會有一雙雙愛護的臂彎爭著抱自己,沒想到一睜眼卻是滿街的灰塵和冷風。李沉舟感到有點想流淚的沖動,大口地呼吸了幾次,退到墻根坐下。多么兇險哪!——他后怕似地抓緊自己的膝,忽然想到那些年無數個如五弟一般的孤童流浪在街頭,無數個孤童或因饑寒或因染病而無緣長大,雖不知數字統計,其中活到成年的大約不足一成,興許還少。而他的五弟,他那陰拗的強戾的永遠都恥于向人訴苦的可愛的小獵豹,卻于這一切致命之中,跌跌撞撞地走出那埋葬無數生命的兇谷,走啊走啊,來到他面前,收起那慣常的鋒芒,帶了點兒期待地叫他:“大哥?!薄按蟾纭薄肫鹆褰谐瞿堑谝宦暣蟾鐣r的樣子,那仿佛小獵豹在確定是敵是友時的搖擺不定的苦惱,當時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意,制止了那一聲無人會附和的感嘆,“這五弟是多么可愛??!”是的——可愛,那時他就覺得柳五的可愛了,盡管后來一次又一次得可恨,卻仍是抹煞不掉那第一眼根深蒂固的可愛,那連他自己都誠惶誠恐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深埋于胸的“可愛”。如今看來,還是“可愛”,也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可愛”,而他也早就不想去理解其中的奧妙。他只知道,此時此刻他很想念那才啟程不久的柳五,他很想一步跨到那東西面前,對他說:“我來給你一個童年,比蕭三比安琪、比誰都好的童年?!彼嬖V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想念他,他離不開他,以后小獵豹去哪里,老獅子就去哪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他離開他的小獵豹。就算所有人都說他的小獵豹不好——那廝不是挺擔心這回事的么,老獅子也還陪著小獵豹一起,跟他一起對抗這個世界,那個雍希羽不是說他喜歡護短麼,呵——他還就護定了!孫安琪被抱在秦樓月手上,旁邊站著柳橫波,他早就等不及地扒著秦樓月的胳膊,又扯著安琪嬰兒服上的蝴蝶結,“讓我也抱抱,阿秦,讓我也抱抱!”手指撥拉,身子上上下下地抖,像是尿急而找不到如廁的地兒。那孫家的兩個妯娌皆面帶詫異地瞧著他,其中那個高魁的河馬美婦“咳”了一聲,隨口道:“這位小先生毛手毛腳地,看著人不放心,安琪就不要再抱來抱去的了罷!”這話一說,小妮子首先變了臉,他再如何也聽出話語里的輕視之意,盡管這河馬美婦確是心直口快,并無故意叫人下不來臺的意思。奈何余人少有這么想,從高似蘭到康出漁都訕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