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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來,“幫主!幫主!——”李沉舟手里的瓜皮一下落地,他條件反射跳起,從第一聲起他就知道那是康出漁的聲音了。果不其然,那只水老鴉像是從血海里剛潛上來,批了一身結痂發銹的血色,他幾步奔到李沉舟面前,“幫主,幫主,五爺中彈了!昏過去了,大夫正在搶救!——”云海沉浮,風雨如晦,西面八方偶有微光,八方四面亦有聲影,他身輕如塵地自這一派天地間穿過,帶著暴棄的輕松,帶著縹緲的笑意。他扯住了一個云頭,當作襖衣裹在身上,搖頭擺尾一會兒,覺得自己挺神氣,喉里“咕”地一笑。非人間的界域,無輕無重,無終無始,更無一人在他周圍,讓他愛恨生欲而飛升,又讓他勞筋蝕骨而墮地。他覺得一切都好極了,沒人再束縛得住他,不禁傻笑呵呵,怎么作怪怎么來。下唇使勁兒地往前突,一意要造出個平生最難看的模像;舌尖如指,輕蔑地搖動,假裝面前坐著所有他生前認識的人。他舞搗雙手,鼓踏光腳,揪下一塊云翳放進嘴里嚼,當作是棉花糖——他很小的時候在街上看別的孩子吃棉花糖,又嫉又羨,然而小手放在口袋里,偏裝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走開。走開的時候,腳步慢慢地,嘴巴繃得很緊,心里想著那個吃棉花糖的小孩。那個小孩比他小一點,看去似乎也不是個闊人的孩子,但是他被一個更大的孩子攙著,他聽見那小孩無比依賴地叫大孩子道,“哥哥——吃糖——”大孩子立刻就掏錢買了棉花糖,舉著一只,依順而愛護地遞到小孩手里。小孩眼角都流著蜜,心滿意足地張口吃,那個大孩子攙著他的手,心滿意足地看,另一只手還摸一摸小孩的發頂。就是這無限疼惜的一摸,叫路過的野小孩柳五酸苦地心肝發顫,直想跑過去,低下腦袋,說“大哥哥,也摸摸我。我不要你買我棉花糖,只想你也摸一摸我”。然而兒童的高傲的自尊心終究沒叫他做出這一舉動,想著那棉花糖和買棉花糖的大孩子,小柳五一邊渴望一邊羞愧;羞愧到一定程度,幾乎讓他恨上自己??墒撬衷趺茨芎拮约耗??——這個頑強的長年靠著人家的泔水桶長大的自己?想到這兒,云上的他眨眨眼睛,俯下身子一點點往彤云里鉆。他如今是輕松了,他再也不要去過那沉重的追在什么后面的日子。他的rou身馬上就要死了,也許已經死了,否則他不會變得這么輕,輕得飄到這里。盡管眼下他也并非很快活的,千仞之下,仿佛還有一股游絲在牽絆著他;但是再等一會兒,再胡天胡帝地糟蹋上一會兒,等到那個再也引不起任何人興趣的rou身徹底地腐敗,成為個死物,到那個時刻,他就完全自由了!——到那時,他要永永遠遠地住在這塊云上,不饑不寒,不恨不傷。他可以翻筋斗,他可以扭屁股,他可以彈指間自瀆千百次,最妙的是,他甚至可以敞開褲鏈,站在云層邊緣沖下面解尿,“下雨嘍!下雨嘍!——”還要這么嚷嚷,痛快之極。至于下面的紅塵中人一時無法確定這落下的是酸雨還是sao雨,則不在他的關注之中了。到那時,他會很快活,他一邊努力地往云里鉆,一邊如是想。云里輕薄而暖,多么舒服呵!——等他那個討厭的rou身死去,他就能永遠這么舒服了。壞孩子撅著屁股,做了個習慣性的撇嘴動作,并不曉得是為了什么。忽然,一個聲音,一個即便他升到重霄之上仍然無法忘卻的聲音包攏而來,殷殷地喚他道:“五弟,五弟!”拱在云里的壞孩子膝頭一磕,眼底登時一酸,正如當年他在街上看見被買糖吃被摸腦袋的是別人而不是他那樣一酸。一酸——卻繃著臉不肯哭出來,更加死死地要躲到濃云里去?!拔宓?,五弟!”溫厚的聲音追著他,喚著他,他狠狠地抓住云團,好不被這聲音給拉下去。然而那聲音穿透云層,堅持地向他探來兄長愛幼的手,好像馬上就要來撫摸他的腦袋了。他一邊抵抗著,一邊驀地哭哇:“我不稀罕!我不稀罕!”不稀罕,卻緊緊攀住那個聲音,飛速地滿意地往下墮去——千仞之下的軍用帳篷里,李沉舟坐在簡易床架之側,不肯轉眼地注意著剛取出子彈的柳五的動靜。盡管洋大夫十分肯定地告訴他,柳團長呼吸平穩,此刻是在休息而非昏迷,他仍不放心。負責看護的助手還在帳篷里轉來轉去,李沉舟望著柳五緊閉著眼,面白若紙,呼吸渺微,心里難受的說不出話。兩顆邪惡的子彈,從柳五斜側面穿臂透肩而過,撕裂了主動脈,血如井噴,這也是為何幫手抬人的康出漁穿著的軍服如淋血雨的緣故??党鰸O好為人解,事情無論喜喪都難抑激動,帶李沉舟來的一路,連說帶比劃地,將柳隨風中彈的那一幕描繪得動人心魄,尤其動李沉舟的心魄?!啊鍫敺路鸩辉傧?,連掩體都不要,抵在樹后玩命兒似地射擊!”康出漁嘴唇跟不上奔騰的思想,已經被迫咬了好幾下舌頭,“一長溜戰壕望過去,就五爺那處的火力最豪勇——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位置還最靠前,直接跟日本人的主火力點對飆!”水老鴉伸出個拇哥,想豎個佩服的手勢,鏗鏘之余,指頭豎的多了,不意成了個數字六,“豪勇!豪勇!把隔壁戰壕的人都瞧呆了!……日本人看他這邊最棘手,集中了大炮要轟平五爺,那聲音——嘖嘖,震得我半天都以為耳朵鐵定聾了。再往前看,五爺身邊的那棵樹給炸成了三段!炮響的同時,五爺凌空一躍,想撲倒到戰壕里,可恨的日本人趁機補槍,多少個槍管子都等著擊中五爺哪!嘖嘖!五爺人在半空中中彈,落到壕里來的時候,人已經成了個爛軟的大紅柿子——‘啪’地掉到地上,站得近的都濺了一臉的血……”若是放在平日,面對康出漁這種半演義式的說明,李沉舟權當聽故事,將信將疑,不追問也不道破;然而彼時彼刻乍聞柳五中彈昏迷,已是心亂如麻,再經康出漁如此高/潮低谷忽上忽下地咋呼,李沉舟腦里登時血涌,兩眼一黑。幾秒鐘后恢復了光亮,腿腳一提,攥著康出漁的后領,“快走快走,別再廢話啦!”聲音碎啞,力少氣多。通往醫療帳篷的路面,好像比往日更來得坑洼,導致李沉舟明明想要跑快,卻下腳虛軟,一腳深一腳淺,行到高草中隆起的某處,不意探路,猛絆個趔趄,往前栽去——倒是沒栽倒,他的下盤總是那么穩,卻叫可憐的水老鴉帶著沖了出去,兩腿彎折往草里一跪,撞得顴骨發青,手腳并用爬起來,“嗚嗚”地不曉示意為何。而那時的李沉舟,滿心滿腦想的都是他那被擊中垂危的小獵豹,面對康出漁臉青如此,也無神過問,呆呆地看他一眼,轉身接著跑。奔跑中的老獅子什么也不想,他一心一意地想見到他的小獵豹,任何人和事都擠占不進。當醫療帳篷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