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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昆明到鄂西一個多月的路途上,共有十來名壯丁伺機潛逃,無一人成功。逃兵被捉回來以后,先被鞭打一通,后均被抽掉褲帶,教提著褲子度日,再后來又用鎖鏈拴在列車扶手上,也不及時供給食水。待一班新丁終于抵達鄂西,那些因逃跑而受罰的人一個個已然骨瘦如柴、虛弱不堪,連走動都變得困難。但即便如此,他們仍被要求在抵達的第二天跟其他人一同參訓,拖在后面慢慢地掙扎著跑,或者不如說是走。剛開始那些鄂西的長官脾氣還稍好些,兩天下來就忍不住罵咧,手里長長的樹枝隨時準備沖著他們抽過去,將他們抽倒了,卻又不至于死亡。暴烈的太陽光下,遭受虐待的新兵就那么躺在及膝的雜草叢里,愿永遠就這么躺下去,可是頭上的樹枝就抽又來了。抖抖索索、手腳并用地撐起身體,咸辣的汗珠子自額上滾下。頂上高高的是要將人擊倒的威力無邊的太陽,不遠處是陌生的異鄉、陌生的人們、陌生的在八月的烈日下顫動的光波……在眾多沒有于途上逃跑的、如今老實受訓的新兵當中,兆秋息是最一絲不茍也最沉默的一個。訓練的內容于他絕無困難,裝彈、瞄準、射擊,均是他早就熟悉了的,短柄槍換成長柄槍而已。他聽從一切指揮,揮汗如雨;口令讓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不管是單調的長途行軍,或是不那么單調的打靶射擊。他不開小差,更不會躲懶,他似乎有一種在軍隊里積極進取的意愿,那么忠實地完成長官交代的每一項任務。他甚至都沒有怨言,在其他人閑聊打諢、散漫懈怠的時候,兆秋息只是默不作聲地置身一旁,眼里團著黯淡的幽光,無意識地望著南邊的云彩,一望就是很久。偶爾,他目光看下來,看到那些因途中逃跑而致傷病的人倒在樹下歇憩,那么一張張虛弱而無表情的臉,離了水的魚似的輕微地呼喘,他會想起秦樓月臨別對他說的話,“趁機逃跑”。這四個字不只一次地在他腦中閃過,像不可停駐的流星,拖著誘惑的尾光。那通常都是他太過想念李沉舟的時候,他感到胸腔里有什么要撐裂開來,他嘴巴一張就要喊出什么來了??墒撬芸炀偷拖骂^去,根本不需要地用布擦拭槍身,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將槍身擦得那么干凈,那么亮,像個無辜的玩具。由于他的各方面的良好表現,他很快被任命為排長。本來他還要被擢升為連長,結果一個體格更加強壯、態度十分粗野的新丁——同時也是另一個排的排長,當著他的面向鄂西的長官說道:“這個人連話都不怎么說,憑什么當連長?”扛著肩膀,挑釁地望著他。長官朝他看過來,像是詢問他的看法。兆秋息就點點頭,“是這樣的,我不適合當連長?!毙度チ伺匀藢λ跁x升上抱有野心的懷疑。然而情況并未好起來。新上任的連長總是忌憚地瞧著他每次cao練時投入的姿態,拉攏了幾個臭味相合的兵丁,時不時給他設計使絆。其中一人,即在龍泉時被兆秋息抽了鋪蓋還給李偉森的,忙不迭地趁機報復,聯手其他人把他在帳篷里的床位擠兌到最里,叫他不便起夜;打飯時故意撞他,漏灑了珍貴的飯食;盥洗時搶他的水龍頭,還假裝失手把穢物潑到他晾曬的衣物上……沒有人為此打抱不平,灰暗的前路加重了新丁們的袖手旁觀。而且兆秋息大小是個“官”,排長的身份教他們不會像對其他人那樣對待他,他已跟他們不再相同??吹揭粋€“官”受到欺侮,即使他是個不錯的官,也會讓普通人在心里產生某種隱秘的愉悅,替他們在枯苦的日子里添加一絲樂趣。他們默默地注視著一切的發生,食用著兆秋息的每一次窘迫;他們猜測著事態的進一步發展——要么是兆秋息無限制的退忍,要么是一個白熱化的了結。會是哪一種呢?結果來的很快。一個兵丁提著泔水桶,走到本不會路過的帳篷邊,對著其中一件灰藍布衣潑灑泔水;連長身邊的兵丁,兆秋息的布衣。周圍的人默不作聲地互相看看,不以為兆秋息會有出人意料的反應。衣服臟了可以洗,而此時此刻衣服絕不是緊要的。可是等到兆秋息來到,發見那件布衣穢臭不堪地飄在竹竿上,那古雅的灰藍色變得黃白斑駁,鹵臭可聞——他的臉刷的一白。他轉身到槍械庫,用于新丁打靶的漢陽造和中正式步騎槍正堆在地上,幾個守衛吃飯的吃飯,洗碗的洗碗,見他出現喝了一句:“這里不要隨便來,走開!”兆秋息順手搶了把槍,在連番驚喝聲中,一氣奔到新丁休息的帳篷,往里一鉆。瞄到那連長及身邊的若干雞犬,拉開槍栓,挺腰砰砰砰地放了若干槍,槍槍擦著他們的頭頂,穿透帳篷布,打進后面的樹林里。帳篷里頓時硝煙四起,眾人驚呼奔走之間,兆秋息已經大步走出來,被槍械庫的守衛逮個正著。他受了罰。接下來一日的所有雜務,包括前半夜的值夜,都劃歸到他頭上。這是例行的訓練之外的懲罰。兆秋息接受懲罰,只是第一件事卻是到晾曬衣物的地方,將那穢污的布衣泡到水里,又放進去半塊肥皂。然后他就去領罰,搬運各種東西,照常訓練,做雜務,吃飯,又是做雜務,然后就是值夜。手里握著槍,望著西天清白的月亮,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聲:李大哥……那么悲傷。沒有李沉舟,哪里都是陌生而丑陋,人和景都一樣。陌生而丑陋的地方,他憑著對李沉舟的思念和李沉舟贈予的那件布衣而活,而行動,而刻苦訓練。他知道他的好好表現會在李沉舟那里激起憐惜,李沉舟說過,他喜歡他這樣認真而不敷衍的孩子。他是好孩子,不是嗎?李沉舟總這么親切地喚他,愛撫他的臉,親他的頭發,甚至給他剪指甲,還給他喂食水。他怎么能不繼續做個好孩子呢?就算李沉舟不在身邊了,他也要這么做,認真地對待生活,而不是陷入渾渾噩噩的絕望和虛無中去,這是他在昆明到鄂西悶臭的車廂里做下的決定。一個多月的火車上的日子,他的手一遍遍地撫在那件溫暖可親的布衣上,對著窗外不斷變換的異鄉的天空和風景,一點點地將跟李沉舟有關的所有情感和回憶收集,捏合成瑰麗而堅硬的一塊,如同水晶一般,深深地種于心田,以從中汲取信心和力量。唯有此,他才能抑制住可以隨時輕易涌出的淚水,支撐起他隨時都可能潰軟下來的身體;那件灰藍的可愛的布衣,仿佛一層盔甲,替他抵擋來自周圍的所有風刀霜劍,讓他寧靜、讓他安心,讓他在每日間歇不斷的冥想里,跟遠方的愛人悠然相會,在那水晶般珍貴的愛的土地上,愜意地休息。月亮移到了樹林的另一邊,接替他值夜的士兵來了。步/槍交到對方手里,兆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