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379
舟瞪眼茫然。忽然地,他猛站起來,又跑出西屋,跑過院子,來到后院的馬棚子——馬棚子也是空的。他那跟好孩子同名的、由好孩子帶來的、脖上系鈴鐺的小馬駒,可愛的駒子,又漂亮又頑皮,沒有了。老驢也不見,屈寒山的驢子,小駒子的愛侶,它是跟小駒子一道不見的嗎?想必是的,想必是的……李沉舟腦中似有鼓槌在咚咚地敲,他站在棚子邊上,抓撫著棚欄桿,望見食槽里一多半的草料,草料上丟著新鮮的胡蘿卜——都是馬駒和驢愛吃的。食槽旁邊的水槽里清水浮漾,陽光一照,能夠目見水底的老苔和水上的游蟲。老苔隨著水波幻動,游蟲一蹬一蹬地,半晌不見前進。沒有了,真的什么都沒有了,除了這無生命的家具房屋,凡是活物都消失,這陪伴了他幾多時的孩子們,這伴隨了他幾多時的活生生的生靈!腦中的槌一下接一下地敲砸著他的筋髓,背上密麻麻地冒著冷汗,李沉舟緊握著欄桿以防滑落。陽光無知無覺地閃耀在頭頂,盛夏將至,后院的老槐也煥發出青春了。眼往上看,半噓瞇著,發現天青藍。陽光兜照而下,被槐樹葉一篩,愈顯飄忽而金碎。不知名的鴉雀,一聲沙啞一聲清快地,在某處看不見的枝子上歡歌,孩子們和馬驢雖然消失,可它們還在歡歌,比幾月前還要氣沖肺腑的歡歌,在這可愛的季節,在這除此萬籟俱寂的小吉坡!小丁載著柳五也來到小吉坡,包括凌晨那次,今日他們已是第二次前來了。小丁見證了跟小吉坡有關的所有事,包括剛剛才見的那位被團座口稱“大哥”的那一位;那一位——也就是當初柳五讓去買餛飩,他從其手中買餛飩的那一位。見證了,卻仍不大明白一切所為何,只知道依循柳五的吩咐開車。柳五坐在后座,一句話也不說,小丁覺得背上有壓力,憋住了氣,穩穩當當地把車開到小吉坡停下,抹了把頭上的汗,“團座,到了?!?/br>柳隨風“唔”一聲,“你在這里候著?!北阆萝?,一個人走向院去。從小丁的角度看,他的身姿極挺,好像征服者走進敗軍之地。柳五繞過照壁,來到院中。院里一絲兒聲音都沒有??墒窃谒磥?,此時這座人聲寂寂甚而顯得死氣沉沉的小院,才是個真正可愛可親的地方,一個跟他相適宜的居家之所。他有點想起來,自己在某個很小的年紀上,好像也是渴望著這樣一座院子,又小又寧馨,他一個人——不,跟他喜歡也喜歡他的人共同住在這樣一座院里。每天晚上,他們抱在一起睡覺,睡在有雕花空鏤的床上。他見過那樣的床板,蘇州家具鋪的老師傅常在門口拿刀雕床板,他偶爾沒事會在邊上看。老師傅有時問他:“好看嗎?以后你也買一張這樣的床,跟漂亮的情人睡在上邊罷!”說完哈哈大笑,笑得刀鋒直顫。年幼的柳隨風不知怎地覺得受了侮辱,站起來就走,走幾步,回頭道:“不好看!我以后一個人睡,不要情人!”說完就跑掉了,也不知老師傅作何反應。以后他也再沒去那里看老師傅雕床板。不知道大哥的屋中是不是就有這樣的床?……柳五環視闔院,對西屋和北屋皆無興味,他只想上李沉舟宿夜的東屋南廂瞧一瞧——他從未進到那個南廂房過。南廂是李沉舟和兆秋息的臥房,他一想到身上就又冷又熱,李沉舟和別個人的臥房。他走進堂屋,南廂的門半開,他轉而向內。啊,這就是了。一張大床靠墻,矮床板,印著金碧山水,果然是鏤花的!床鋪凌亂,上下皆是藍底白穗花的面子;寬而長的睡枕,兩人合用的那種,柳五目光掃過之時心里微哼;床頭可以豎架,方便夏天掛帳子。邊上是個矮柜,對面一尊五斗櫥,櫥邊是立柜,再旁擺著盆蘭草。大床另一邊是臨院的窗,一角坐著石英鐘,鐘前一張花梨木桌,兩把軟墊小椅。桌上放著些書,柳五伸頭看了,頭一本就是秦瘦鷗著的。似乎想起了什么,柳五眼里閃過一絲譏嘲。李沉舟不在小吉坡,這讓他有點意外,卻并不煩惱。網口已然扎緊,老狐貍能走脫到幾時?何況那兩個唱戲的東西已在他手上,包括李沉舟的馬跟驢??吹贸鼍奈桂B的很好的兩頭畜牲,是給他柳隨風養的,看上了便拿過來用,招呼都不帶打,殺老狐貍個措手不及!每一招都走得這么漂亮,真愿意有人在一旁拍手喟嘆,替他喝聲彩。頂好旁觀的就是趙師容,叫她看看這一切:在南京他奪走了李沉舟的所有,到了昆明也仍是一樣。他甚至沒有計劃什么,就是那么靈機一動,便施行了,唉——很久沒有這樣舒暢。可是舒暢里夾雜嘆息,他其實不很高興的;叫李沉舟痛苦很有趣,又不太有趣。他只是一時不忿,他只是沒有其他人可以陪他玩耍。他也不想有其他人陪他玩耍,他只想跟李沉舟玩耍。他很久以前就想且只想跟李沉舟玩耍了,久到多久之前呢?柳隨風掏出香煙點上,望向窗外的院落——正是一季仲夏。記得那一年也是夏天,他跟麥當豪在院里見到了他的大哥,那個傳聞中極有名望的青年。青年坐在桌邊,跟別人談笑,其間望他一眼,叫他身上又冷又熱。青年人非常得英俊,非常得快樂,快樂且熱愛生活,周圍的人都愛戴他,他是眾人的太陽。太陽照到了柳隨風頭上,平生第一遭;第一遭被太陽照著,陽光下他又冷又熱,又冷又熱。一只烏羽山雀降到院中空地上,一跳,兩跳。柳五吸著煙,思緒隨著嗆甜的煙氣緩緩升旋。于是他從柳隨風變成柳五,他管太陽叫“大哥”,他時常迷惑地注視著太陽的一舉一動,想要探究其中的奧秘。偶爾太陽向他看來,并微笑,身上便又是一陣冷熱交攻。這于他其實很不相宜。他是在黑冷多風的角落里長成的,除了早年對趙三小姐那點珍貴的月華般的記憶,他一直很平靜,苛酷的平靜。他的心從不震動,對趙三小姐除外,而對趙三小姐的震動是一種對神祇的震動,對神祇震動是很自然的。重要的是,神祇只能有一個。他首先遇見的是趙三小姐,趙三小姐便先入為主了;他跪在供奉神祇的香案前面,以為自己很平靜的。然而一回頭,就見到外面一地的陽光了,讓人神異目眩的陽光,跟那座神祇很不一樣。陽光照在身上,不只是溫暖,還有種要被融化被燃燒的感覺,好像他既能因此飛升,又能因此沉溺。他時而感到害怕,不知是害怕飛升還是害怕沉溺,抑或他在黑冷的角落待的太久,對太陽的熱力感到極大的不適,有失控的危險。所謂失控,即放棄他的過往所有:他的精神、他的目標、他的香案、他的神祇,放棄這一切,放棄他掙扎多年一點點攢聚起的支撐,毫不保留地丟棄掉,一無所攜地奔向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