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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打門,匆匆問了,匆匆被擋出來。老鴇母氣色很差,多時未好眠的樣子。他不是個口舌巧的,被擋出來后先找處鄰近的屋子,按天付價地住著,只等抽了空再上鴇母的門,好生問上一問。一邊嚼著芝麻,一邊尋思,是不是上回沒帶禮物,才被擋出門來——他本也不擅長人情世故的。這么一想,就張羅著買些什么上門去。無奈岳陽城不熟,今日又有警報,還是不要亂走的好,實在沒法,直接給錢,不知行也不行?芝麻罐放下,把地上的箱子提上來。箱子里有他的全部家當,好幾個足色銀元。取出兩個揣在身上,大衣一裹,帶上門出去。巷子里有風,巷口有人。腳步雜沓,黃燈閃爍,以為要進巷子來,人影迅速晃過去,一干人徑直向西去了。后生站在墻影下,望著天邊層層壓疊的灰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人聲都消了,才舉步輕輕向老鴇的院子走。巷曲深深,門戶緊閉,鮮有光亮。這里一半的屋子,已被廢棄,剩下還有人住的,也是聲響輕微,宛無人跡。這是時令上的冬天,也是很多人生命里的冬天。青亮的路燈,半明半暗地,照出腳下的路。后生踏著冷硬的地,滿腹心事,終于走到老鴇母的院門前。門墻幢幢,黑影籠罩在頭上,手服貼在衣袋里,一時抽不出來。墻頭上一只燈籠,本來是白底黃芯,布破了,桿子折了,早晚被遺棄的樣子。后生望著這燈籠,一望半天,心里斟酌著措辭,還是有不安的。然而不安敵不過渴念,定定心,到底抽手拍門了?!芭九九尽比?,于幽靜的巷中,震心般的響。三下拍過,不準備有人會應,手舉起來,又要接著打,這時候,門扇悄無聲息地開了條縫。門縫里,老鴇母一臉警戒地望著他,“你找誰?”后生站在明處,攤開掌中的兩枚銀元,誠懇道:“老阿媽,向您打聽個人,一個濃眉俊眼的漢子,身手很好。碼頭上有人告訴我,他現在跟著個姓費的船頭出船幫工,又說你認識那個老船頭……”老鴇母沒有作聲,頭卻側了一側。后生垂下眼,卻已經猜到,門后大約還有一個人——是老鴇母的相好嗎?空氣清揚寒冷,巷子深處,有野貓在叫。老鴇母把門開大了些,“你是什么人?”后生楞了一下,“我以前是給那位先生幫忙的……”老鴇母,自是不信,戒備卻去了一些。似是想了一會兒,“進來吧……進來說?!遍W身讓個空檔。后生斜著身子進去。虧是有了防備,耳畔風聲響起時,腳步轉得一轉,才沒被人打個結實。饒是如此,半個拳頭還是抹上左臉,從臉頰到耳唇,呼得一下,挫心得疼,重心一歪,踉蹌兩步,勉勉強強才站住。心里卻在歡呼,被人偷襲,卻心花怒放,著實罕見——“幫主,是你嗎?”出聲相詢,帶著不容置疑的喜悅。身子轉過去,燈籠光里,李沉舟全身透濕地站在階上,臉色蒼白而疲憊。拳頭本來是捏著的,見到后生,漸漸松開了,“是你啊……”老鴇母將燈籠提在手里,問李沉舟道:“自己人?”李沉舟抹了把額頭,“嗯……”院門關緊,三個人坐到屋里。李沉舟換了身干衣服,就著洋爐烤火,剝著老鴇母拿上來的山芋?;鸸庥吵鏊畛恋拿佳?,整個人顯得既安靜又悲哀。后生默默而貪婪地偷看著這副眉眼,覺得跟記憶中的模樣相比,幫主變得更好看了。臉好看,手好看,就連那剝山芋的姿勢,都是賞心悅目、百看不厭的。李沉舟搓著山芋皮,問他:“柳五派你來的?”這位后生——自然是兆秋息——聞言一愣,嘴唇動了動,輕輕道:“是我自己要來的……”山芋皮丟到爐子里,燃起一陣焦香。談不上是失望還是別的什么,李沉舟默默地開始吃山芋,不再打問他了。一邊,老鴇母——也就是秀音——呆呆地望著爐里的火,喃喃道:“所以,那個老東西,到底是跟他的船死在一塊兒了……”李沉舟停下來,一點點地捏著山芋,“嗯,今天江口的警報,就是為這個發的。老船家讓我轉告你,他那屋柜子下面的財物,都留給你,老船家說,他這輩子,對不住你了……”秀音低了頭,無比僵硬地扯出一個笑容,“……對不住我,對不住我……他那屋子里的東西,一早就被劉友帶人搜羅/干凈了,連個淘米的笸籮都沒給剩下……對不住我,真是,又不是夫妻,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李沉舟握著手里的山芋,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也許這世上諸多事情,本來就是無法安慰的。想起什么來,便又把費老頭兒最后那句“岳陽城人義水甜”的話說給秀音,卻惹出秀音更多的苦笑和更加紅了的眼圈。“他是死得其所了,一個不如意,甩膀子就走……瀟灑都歸他,苦處都留給我,他自己轟得一下,大義升天,讓我這個貪生怕死的,來苦熬剩下的歲月……剩下這么多日子,該怎么熬呢?”李沉舟咀嚼著山芋綿甜的rou,一言不發。實在沒什么好說的,因為他也有他的日子要熬。死者已經長眠,活下來的人卻還有一個個明天要應付,艱難的、沉重的、負擔了無數記憶的明天。明天,遠在到來之前,就已經失色了。明天無可期待,蓋過去的遺憾太深重,早已將無數的明天污染,污染得跟過去一個顏色、一個模樣。回過口氣,秀音又道:“阿徹那孩子,又是怎么死的?”一口山芋就梗在喉頭,李沉舟低啞地道:“吳財打死的……死得很快,沒受什么罪?!?/br>這個顯然無法安慰秀音,帕子捂在嘴上,一絲哭腔憋在喉嚨口,無處可逃似的鉆溢而出,“艷艷死的時候,我拍胸脯保證替她把兒子好好養大,艷艷這輩子,過的是真苦,一點福都沒享到……原指望阿徹能過得好,艷艷地下有知,也會跟著高興,誰知道這么快就跟他娘團聚去了……說起來,小東西這十來年,也沒享到什么福,每天都跟著一道干活,一點不躲懶……”山芋黏膩在手上,漸漸地變涼,李沉舟完全吃不下去了。兆秋息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看出他的悲傷,心里跟著攪動。他聽不懂李沉舟跟秀音在說什么,只聽明白有人死了,死了個老的,又死了個小的。對死了的那個老的,李沉舟只稱得上是難過,但對那個小的,則是切切實實的哀慟了。洋爐子的鐵皮噼啪鼓動,絲絲白汽溢到空氣中,繾綣消散。兆秋息眼望著李沉舟哀慟的神情,那烏濃的眉、蒼白的臉、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居然從這種靜止的畫面中,琢磨出點旖旎的心思。暗自罵著自己,人坐在椅子上卻是規規矩矩。不管怎么說,在他心中,李沉舟仍是幫主,對幫主,他需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