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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色起意!”阿徹很不滿地,支著根油乎乎的指頭就要戳上來,“瞧見人家學生哥生得好,巴巴地英雄救美去,劉友人還沒走遠呢!你生怕他不恨你是不是?”李沉舟聽得有趣,“英雄救美?——他很美嗎?”阿徹終于沒將油腥直接蹭上來,指頭一轉,放到嘴里吮干凈了,點到李沉舟肚臍上,“面皮兒白嫩嫩,黃花大閨女似的,瞧著挺招人疼吧?”李沉舟逮住他的小胳膊,借力一擰,“是呀——可招人疼!回頭給他端碗骨頭湯,給他壓壓驚去!”阿徹立刻兇巴巴道:“想得美——我馬上把湯全部喝光,叫他嚼骨頭渣渣去!”推開李沉舟,搖搖晃晃將大鍋端到一旁,招呼小許道:“來!小許叔!快來喝湯——可別叫哪個人的姘頭給喝去了!”李沉舟聽了心里直樂,拈起灶臺上的半根油條,心里道:船上這么多幫工,一個小女娘都沒有,真的找姘頭的話,劉友的身子板兒看著倒歡喜。只是那小子性子惹人厭,著實是個缺憾……門外就有人踱進來,“又是哪個人的姘頭——你小子什么都不學,成天就學這個?”正是赤腳蓋草帽的費老頭兒。阿徹嘴回得很快,“本來就是姘頭,還許姘不許說了?每次船一到岳陽,你就鉆啊鉆的,一路鉆到秀音的小院兒里去,一連幾日不見人影兒!上回吳財還跟劉友說,別弄出個小費老頭兒出來,老來子,真寶貝——”費老頭兒的醬色臉,皮rou半是抖動,半是霞緋,嘴唇抖了片刻,正要發作,只聽外頭一聲喊:“開打嘍——開打嘍——小日本攻起北平嘍——”呼啦一下,整條船沸騰起來——東頭船艄上,一個尖利的女聲哭道:“我的娘舅還在北平住著吶——”也漸漸地被其余人聲蓋過,發第一聲喊的報童,趁機兜售起新印的報紙,撩撥著船上客越發驚惶的心弦。灶間里的人默默互望。阿徹在掌心里拋著石子,費老頭兒將煙斗從嘴邊撤下來,重重地吸了下鼻子。小許往口中扔花生米,失了準頭,花生米咕嚕嚕地,滾到李沉舟腳邊,停住了。半個多月后,等到費老頭兒又將一船人拖到近岳陽水域,稍作休整的時候,跳上船來的第一個報童被他當頭扇了個輕飄飄的耳刮子,“滾下去——”報童不答,只是遞上一份,費老頭兒瞟了一眼,手勁減了,任報童滿船竄悠。那報上的大標題是:“北平天津雙雙淪陷”。鞠秀山匆匆走進鼓樓的老宅,“都準備好了?”莫艷霞和宋明珠,腳下箱連箱,包連包,一坐一站,用廢報紙扇風,見他來到,點頭示意。平津淪陷的消息傳來,南京城人人自危,仿佛這中間一千多公里的距離,不過地圖上的一扎長,轉眼兵臨城下,是遲早的事。盡管廣播和報紙上一日日放送著安撫人心的言論,表完決心表信心,發誓要死守南京城,不叫首都傾覆,可惜效果不盡如人意。坊間的謠言,仍舊一天天變幻著流傳,像是那咕咕的熱水,溫度越來越高,眼看著要煮沸了,即將破蓋而出。待到某日凌晨,浦口碼頭一艘寬闊光鮮的輪船,搭載上好幾車衣香鬢影的太太小姐,以及她們小山般的行李,甚至其中一位還抱著只叭兒狗。如此一副照片,登在了報紙的頭版,并配以“官員家眷闔家逃離”的副標題。于是城里上至富商大賈,下至平頭百姓,都堅定了亡國的猜想——國可亡,自己卻是不能亡的,值此之際,自是要追隨一干太太小姐的步伐,要走一走,跑一跑的了。固然,亡國二字,實在不太動聽,可是既然連居高位者都開始瞭望退路,那么他們這些麻雀和螻蟻,自是更要未雨綢繆,望風而遁的了。好在國土夠廣,幅員堪遼,一路往西、往內地、往山里去就是了。大家擠一擠,就能騰出點兒地方,勒一勒褲腰帶,就能省出點兒糙米——有地立錐,有米充饑,茍活便告成立。其實也沒差太多,因為在東邊的日子,好像不比茍活高明到哪兒去。于是從八月伊始,在南京西、南、北三面城門務工的清道夫,每日一出街,都能瞧見或驢車或馬車或小汽車馱載的行李和它們的主人,又是焦慮又是舒氣又是得意地經由各個城門,離開南京,前往安徽或兩湖地區。清道夫們也就是看著,遷離也是種身份的標志——他們自己就是走不成的人,注定要留守著見證戰火的逼近。富戶大宅,漸漸地空出來,一間間雕金鑲玉的屋宇,一夜之間,就成了無人的廢宅。街上的店鋪,一家接一家地關閉,幾日不到,鋪板上就落了層薄灰。過年時才掛出的簇新的紅燈籠,如今干癟癟地懸在梁上,風一過,發出噗噗的悶響。柳隨風也在醞釀著離開。新婚數月就遷離婚宅,遷離這座寄托了自己多年夢想的屋子,說不喪氣是不可能的。屋外的美人蕉,還在明艷艷地招搖;高樹上的夏蟬,還在無知無覺地長鳴;暖房側面的欄桿,還是柳五親自上的油漆,這會兒鼻子湊上去,還能聞見淡淡的漆香——漫步在西大影壁的這座宅子里,柳隨風有種充盈的幸福感——一個人的幸福,一個人的充盈。這座屋子,是他多年夢想的結晶,好像他還是一個半大少年的時候,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屋子——窗外是簇簇的美人蕉,屋角是三人粗的老槐樹,樹上是吟唱的知了,吟唱著單調又活潑的夏之曲。而他柳隨風,在經過長長的奮斗與跋涉之后,終于在長滿荊棘的道路盡頭,望見了這座夢想中的屋宅,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上前去,走到那可愛的門廊前,屈指輕叩,一個麗人的身影開門而現,向他笑道:“你回來了——”然而真實的情景是——云影飄忽,遮住了毒辣的日頭,柳隨風讓小司機在外面等著,撩袍拐進進香河背街的一座獨院。他已經尋了趙師容兩日,想跟她談談啟程去重慶的事。趙師容煩他躲他,這都沒問題,他婚后每日一個人吃飯睡覺,也勉強能夠接受??墒菑那疤炱?,趙師容干脆連音信都沒有了,問老媽子,老媽子也說夫人兩天沒回來了,柳隨風心腔跳得強烈,強行闖進北屋,只見床鋪整齊,用具輕簡,手在桌臺上一抹,一手的浮灰。柳五呆立半晌,匆匆叫來小司機,讓開到趙師容最近常去的葵芳閣茶樓——茶樓偏臺上的戲園子,是如今南京城僅剩的兩三家還在慘淡經營的游藝館——也就是靠若干名角兒撐著,角兒們一走,也是要關門的。到了葵芳閣,正趕上下午的“過排”,挽著白袖口的遺老并套著玉鐲的胖太太,混坐在四下,幽幽地品茶,再幽幽地向臺上飛眼。外頭風聲扯得再緊,并不影響他們的品茶和飛眼——一切都有人替他們安排好,總不會委屈了他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