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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不語,挪個位置,對著光線舉起信封。唐柔跟她一塊兒仔細地看,只看見一個短短的紙的影子。唐方把手放下,一股攪拌著躁意和抑郁的情緒在心中流淌。她剛畢業就結了婚,嫁給四川的大戶蕭家做媳婦,有個英俊體貼的丈夫,噓寒問暖的婆婆,肚里懷著蕭家的長孫(女),但她并不快活,甚至隱隱生出些怨恨來。但是怨恨是沒理由的,說出來必定吃人恥笑。她每日裝出愉悅而安閑的樣子,像是在臺上扮演著某個角色——某個并不是自己的角色。“小柔,”唐方發了話,“你把這信帶走處理掉,燒掉也好,扔掉也罷,總之別叫人發現?!彼研湃o唐柔。唐柔詫異地張著嘴,唐方接道:“你就當我是懷孕懷的不耐煩好了,這信就是叫我看著不舒服……這信給你了,你回去后可以看,但是別告訴我信的內容,我不想知道?!?/br>“那——要是蕭大哥發現我們把信給毀了,信上說的又是要緊的事怎么辦?”唐方心不在焉地,“能有什么要緊的事?工作上的事信該寄到法院去才對,寄到家里來分明是私人的事……真要緊就打電話了,或者干脆來家里找秋水好了,寫信做什么?碑亭巷,住的那么近……”唐柔慢慢將信折起,“好吧——不過真要有什么事,我還是得說出來……”“不行,”唐方截然道,“不管什么事,都當作什么也沒有,不管什么事?!?/br>唐柔嘴角繃了繃,只好應了,隨后唐方便道身子乏,打發他回去。唐柔頂著雨點兒回到學校,在討論室嗡嗡咿咿的人聲中,迫不及待地拆開屬于蕭秋水的信——有關蕭秋水的一切,他都想知道。一張短箋滑出,他抓在手里,很快讀完,看到最后的那個名字,他微微地睜大了眼。是日冬雨綿綿,天色愁白,李沉舟在早茶時分,坐車到了紅廟附近的一家不起眼的叫做小茶樓。這天恰是公務人員休班的日子,紅廟離相府營又甚近,他就挑了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來這里等蕭秋水。他在信里說的是“十點半在茶樓恭候”,并未要蕭秋水答復的意思。蕭秋水來或不來,他都會在那里等著。天氣不好,客人零落,李沉舟踏進茶樓,環顧四周陰暗的光線,便跟著茶博士上二樓,同時叮囑一番,若是有個高個兒惹眼的先生來了,就說李先生在二樓。茶博士應了,過來呈了香片,便悄無聲息地退下。李沉舟臨窗而坐,窗外是一帶秦淮河的分支,細細的一條綠水,對岸是人家的后窗,灰撲撲的舊磚房,嵌著圓形的窗。冬雨斜打而下,在河面打出圈圈漣漪,連續不斷,連綿不絕。李沉舟掏出懷表,離十點半還有十來分鐘。又是一年冬天。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剛認識蕭秋水不久,正一步步走進那顆曉星毫無雜質的光芒中,渾然不覺。他跟蕭秋水決裂的那一次,外面下的是雪,比雨更純粹,更悲愁,漫天大雪。樓梯口有人的腳步聲,李沉舟抬頭去看,心跳撲通一聲,卻是兩個微胖的中年人,半文半商的模樣,脫了禮帽,揀個僻靜座頭,相對私語去了。李沉舟開始一口口地喝茶,又向窗外望去,他為自己如今的小心翼翼感到心驚和自嘲。換做兩年前,他是不會這樣的。為生存小心翼翼是應該的,他從沒為什么人小心翼翼過。從前即便是李萍,他知道她不喜歡他,也只不過是心里有點悶悶的,沒有太難受。到后來認識了更多的人,認識陶二他們,也都是大家爭著來討他的歡喜。時間一長,他便習慣了。他是從什么時候變得對人小心翼翼呢?從認識蕭三開始的嗎?可是起初,他并未覺得那個青年有什么特別吸引他的地方……李沉舟打開懷表蓋兒,望著離半刻還有毫厘差距的指針,心跳漸沉。如今他記憶中好像有兩個蕭秋水,一個是眼神專注地望著他叫他“李大哥”的可愛的青年,一個是那日在報紙上看到的前途無量的政法界新星——一臉無悲無喜的表情。擁有那樣一副表情的人,的確是無法容忍一個靠法紀松弛而發家的權力幫幫主的。時間悄然滑過,李沉舟已經讓茶博士續了一杯茶。他從來沒有這樣等過一個人,等著這個人救世主般的到來,等著他來到后像孩子一般坦白自己的所作所為,然后期待來人的寬宥。這是一個完全失去了優勢的人才會采取的姿態,李沉舟對這種姿態已經很陌生了。他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慢慢握住了拳頭。與此同時,碑亭巷的院子里,梁襄最后一次清點好行李,蓋上箱蓋。李沉舟和商會如今的名聲,讓他給父親梁斗去了一封信,道想回上海,南京這里也不甚安穩了。沒想到很快上海那邊就來了電報,說可以過去,不過盡量不要驚動李幫主,到上海后再發電報告知好了。梁襄見了,便很快收拾一番,買好車票,只跟宋明珠打了聲招呼,就在這個雨天步出碑亭巷的院子,坐人力車去了車站。他是帶著失望離開的,對自己,對柳五。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讓他心煩意亂,他需要長輩的指引和安慰。所以他要去上海,那里有他的父親。雨下大了一些,李沉舟仍坐在茶樓的窗邊,又一次體會著希望破滅的感覺。一個不算希望的希望,一個并不驚訝的破滅。也許本來,他就不應該寫這封信,那次蕭秋水不是已經說“以后我們就不用再見面了,就算見到了也當作不認識”麼?這回蕭三看到他的信,一定感覺是種打擾,一種不自覺,甚至會加深他的鄙夷,鄙夷他在這種情形下來尋求他的幫助。李沉舟想起那個當初在街頭偶遇的高個兒青年,邁開步子走在人群中,眼里閃耀著自信和對生活的信念,那是一對年輕駿馬般的眼睛,又生氣又清澈又柔和。末了,李沉舟決定將那個年輕駿馬般的蕭秋水記得更清楚些。蕭秋水再怎樣,都是個可愛的食草動物。老獅子隔著草地遠遠地望著他,覺出些“rou食者鄙”的不堪來。那是一匹英越的駿馬,一個可愛的青年,一個孩子,一個好孩子。而他自己則是個壞大人,一個依靠可愛的食草動物為生的可鄙的老獅子。他想起趙師容說的唐方有喜的話,蕭秋水的孩子,一定會跟他一樣得可愛吧!——毫無疑問。雨漸次停歇,冷風順河道斜刺里灌進來,打得窗帷呼嘩作響。李沉舟一顆顆地撿著碟子里的鹽水花生,吃得慢而細致。茶博士不知道已經給他續了多少杯茶,他喝得嘴里都有點兒發苦。等到最后一顆花生吃完,天色也暗了。雨停、風大、天暗。李沉舟撣撣袖子站起來,付了帳,賞了茶博士好些錢,在一疊聲的“慢走”聲中,離開了這座小小的茶樓。——身后是停歇的冬雨,前方是未知的風暴,☆、黑夜如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