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懷舊，他很快收回了視線，不讓感情流露太多，脫離控制跑得太遠。他稍微坐正，望著慕德禮說道：“青原很喜歡電影。我愿意投資，讓他沒拍完的電影都能與公眾見面。慕先生，你既然作為他的朋友，應該沒有理由拒絕我這個提議?！?/br>
“我能理解您作為……父親，想為青原做些什么。不過從我的立場，我依然要追問您：是否知曉青原的真正死因?！?/br>
凌牧問：“他走了半年了吧?！?/br>
“今天剛好半年?！?/br>
凌牧收斂目光，靜靜沉思了一會。這個男人已經年過花甲，過分的敏銳和精英氣質容易讓人忽視歲月在他面龐上的鐫刻。然而這番沉默，卻無可奈何地顯出人入遲暮，衰老和憔悴。

片刻后，凌牧緩過神來，神情微振，目光也有了聚焦。他問慕德禮：“這是你無法妥協的條件嗎?！?/br>
“不錯，凌先生。說實話，我發自內心感謝您愿意投資。但正因為是您，我才不愿意簡單賣出青原的遺作?！蹦降露Y并攏雙手，祈禱一般放在唇前，低眉垂眼。只聽他又說：“青原這些年拍了五部影片，其實，是可以伸手找您要錢的?！?/br>
“我知道。但是我兒子他沒有?！绷枘琳Z調滄桑地感嘆道：“我哪怕不再是他法律上的父親，依舊還是帶給他生命的父親?！?/br>
“您……不要怪他。他那個家伙，只是太涇渭分明了?！?/br>
“說一個旁的理由，我為什么想投拍，就是因為故事講的是孩子。天真善良，讓我想起他小時候……”凌牧對慕德禮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慕編劇，我沒見過像你這樣給錢投拍，還拒辭不受的?！?/br>
“我不是拒辭，就像我很理解您此舉是出于對兒子的愛。只是，我還需要弄明白一些……事項。這筆錢，是為他還是害他，我不能在他身后還給他增添煩惱?！?/br>
凌牧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害他？我是他父親?！?/br>
“可您不止他一個兒子?！?/br>
聽聞此句話，凌牧揚眉厚重的額頭抬頭紋掠過，他眼神瞬間凌厲，直視慕德禮道：“年輕人，你在打探一些多余的事?！?/br>
“我在。抱歉，我又在打聽您商業帝國的隱私了。當然，您依舊可以答復我：無可奉告?！?/br>
“我不知道你搜到了什么，想向我求證。我鄭重告訴你，你在誤讀和曲解一個父親的心意?！绷枘琳J真端詳眼前的后生，以他六十余載人生，商海浮沉識人無數，不會看不出來這個后生對他一定程度的不信和提防。

慕德禮在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凌牧的資料：五三年生人，趕上了幾乎除建國外的所有大時代大事件。反-右、躍進、饑-荒、文-革、知-情返鄉后結識前妻，相愛并生子。后重回高考，做了讀書人，高學歷出來，下海經商。膽大過人商業直覺敏銳，九零年代初為博利渡重洋。不出十年揚名大西洲。如今更以科技為帆敢為人先，甚至涉足石油開采、海底探查。

他商業成就震驚四座，暴富之后以華裔身份投資國內實業地產，如今身家繁如星斗不可計數。

“您真心實意。我怕有人扭曲了您的這份父愛?！蹦降露Y回道。他想起凌牧曾公開遺囑，將身后投資分為三份由兒子繼承，至于實業則任賢為之。財富腐蝕人心，誰知到是否會有人嫉妒、覬覦一個前妻的孩子。

凌牧不再言語。他雙手按摩太陽xue。許久之后方才放下雙手說道：“我已經老了，會想兒子。但我沒想青原走得比我還早……既然慕先生如此堅持，我也不強求。一句話，投資，我放在這里，他的電影若是需要，你可以拿去?！?/br>
“他的電影自然需要投資，可也有許多真心欣賞他電影的人?！蹦降露Y安靜地回道：“我所認識的青原，從一開始就是最純粹的人。同樣，會有最純粹的人欣賞?！?/br>
用錢來買藝術如同用錢來買一段親情，可以理解，卻令人遺憾。凌牧靠在沙發上，他盡全力了，他也知道自己來不及做得更多……更好了。

“他更像他母親……青原有你這樣的朋友，他應該很安心?！?/br>
“您過獎了。我是編劇，他是導演，我是他的筆，他是我的……靈感?！?/br>
兩人枯坐，溫茶變涼。誰也沒想請另一個人走，誰也沒想率先離開。慕德禮一左一右拿起茶杯，去廚房換了一杯熱水?；氐娇蛷d，他聽見凌牧說道：

“慕編劇，講講青原的故事吧。我不知道的，你了解的……”

“青原啊……”慕德禮溫和地笑了，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眼中帶笑：“其實我認識他時間不長，只是從大學開始。止于生命的一半。影院同系，同窗室友?！?/br>
“那時候他靦腆安靜得不像個男生，好像刮個風就能給吹走?！蹦降露Y眼神飄遠，回憶道：“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家故?！?/br>
“她母親走得突然?！绷枘料乱庾R地剖白道：“太突然了……連我都不知道?！?/br>
凌牧當初與妻子因為發展道路相悖，協議離婚?；榍柏敭a分割，做父親的一并提供了足夠兒子上完大學的資金。他想，或許是這條線畫得太決絕，以致兒子連母親去世，都沒聯絡他這個父親。而他，遠離之后更沒多過問過這對母子。

“可能是這個緣故吧?！鄙婕芭笥鸭沂?，當著人家面，慕德禮也不敢把話說死，他續道：“沒有家人照顧……孤獨生活過一年多的時間，讓他不像同齡人那么愛熱鬧?！?/br>
“我很想知道你們是怎么熟絡起來的?！绷枘羻?。對于妻子抑郁自殺的事兒，他抱憾，不愿深談。

“因為我立下‘壯志’，要讓他開心起來?！蹦降露Y笑說。

金秋的校園，新生的喧鬧一波蓋過一波。

“喂，老馬，你這么順口的名字是誰起的?！?/br>
“就是說啊馬德里，你怎么不去表演系，人如其名你活脫脫一笑星啊?！?/br>
“德里啊，你該不是華僑吧，哪國人，西班牙！”

“閉嘴，你們這些傷風敗俗的家伙！老子跟你們說過很多遍了，我姓慕，是叫慕德禮。說來老子原復姓慕容，慕容復他三十八代單傳。老子的老子是嫌復姓太麻煩，才去了一個‘容’字兒。跟你們說啊，老子是大燕國皇子皇孫，你們是以下犯上目無尊卑，通通拉出去斬了?！?/br>
“小人給慕容公子請安，大燕國萬古流芳，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幾個學生紛紛跪倒，效仿天龍八部里的阿碧侍奉瘋了的佳公子。

“臥槽！我看你們幾個才是進錯了門吧。你們仨往表演系一站，還有誰敢說自己會演戲?！?/br>
丹桂開時，校園彌香。一陣風過，玉蕊飛花。薄云如絮如羽，掠過湛藍天空在地面上投出淺淺的陰影。鳥雀低空掠過湖面，帶起點點粼光。一個長相俊秀氣質安靜內斂的男生站在樹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