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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鈴平生自負行事無愧天地,只這一樁……只這一樁,鬼迷心竅,害得你父母多年離散,遷兒也一直以為自己無父無母,直到末了,也不過稱我一聲姑姑罷了!”蘇寂眉頭緊皺,望向桓九鈴,只覺她哀沉的面容上全是深不見底的絕望,不由心頭大震。不論如何,她畢竟身形有缺……又如何可能生下桓遷那樣健全的兒子?和尚已經五雷轟頂般恍惚了下去,但她可還沒有糊涂。然而看桓九鈴神色凄然,明明是八歲女童的樣貌,卻真真切切地帶著四十歲女人的悲傷,那其中到底有多少難以盡陳的苦楚,她根本不忍細想。“蕭遺哥哥,”她攬緊云止,低聲道,“我們還是趕緊逃——”話未說完,她自己已當先感到暈眩,方才入畫在她胸口刺了一劍,雖然不深但卻甚準,傷及心脈,這時終于發難。云止的神色終于動了一下,“采蕭?”嗓音已是沙啞干燥,猶如隔世夢寐。蘇寂緊皺眉頭,一手抓緊他衣領,“和尚,快走……”眼白一翻,便暈了過去。云止立刻伸手探她腕脈,才發現她心力已竭!劍眉重重一擰,他將她橫腰抱起,便轉身大步而去!染血的寬袍大袖猶在獵獵夜風中飄搖,紅楓隨著他步伐飄飛如舞,這一走,竟是空門大開、退路盡斷,好似全不在意旁人偷襲,而將一整副身心都放在了懷中少女的身上。平素冷淡自持的僧人,竟也有決絕如斯的時候。桓九鈴震驚地看著他的背影,她沒有想到,即令如此……即令如此,蕭遺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那個女人!眸中悲哀之色愈濃,這難道不是和當年的蕭楚一模一樣?此蕭郎,彼蕭郎,俱是鐵石心腸!桓九鈴聽見自己破碎的聲音飄蕩在夜空之中:“追!”“慢著?!?/br>一個平靜得駭異的聲音輕輕響起,褪了往日里慣常的笑意,而全是居高臨下的冷漠。柳拂衣緩推輪椅,擋在了桓九鈴面前。一個殘疾之軀,一個幼童之身,兩人的高度倒是一致,冷冷地對視著。“柳公子還有何指教?”桓九鈴揚眉,片刻前的痛苦仿佛令她將脊背挺得更直,臉上毫無懼色。柳拂衣目中流露出一絲激賞,口中不緊不慢地道:“小蘇畢竟還是我滄海宮的人,由不得桓宮主說殺便殺?!?/br>桓九鈴冷笑,手中短劍一拋,接入右手,“世稱滄海宮柳公子口蜜腹劍,佛面蛇心,今晚看來,果然名不虛傳?!?/br>柳拂衣微微一笑,眸中光亮襯映楓紅如火,竟是顛倒眾生的容華,“桓宮主抬舉了?!?/br>“你激得我與蘇采蕭一場惡戰,不過是為了逼她回去吧?”桓九鈴眸光愈冷,“而今見我不舍不休,蘇采蕭亦以死相搏,你便著急起來,是也不是?”“小蘇不過是我手中一把劍?!绷饕滦σ饕鞯氐?,“名劍難求,我自然不愿就此任桓宮主折斷了?!?/br>桓九鈴靜了靜,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稚童之軀,這狷狂的笑聲卻有一代豪杰的架勢,慷慨凌人,風骨凜然。“柳公子真不愧算盡天下人頭,每一步棋都走得這么妙!”她大笑道,“我與采蕭蕭遺之間變故,固然是天意弄人,然而我輩英雄,又豈能甘受上天捉弄!”柳拂衣微微一怔。“他們如今落荒而逃,已至窮途末路,我如再窮追不舍,而你再施以援手,他們難免便落入滄海宮之手?!被妇赔弻⒍虅σ皇?,風動衣擺,眉目卓然,“蘇采蕭雖造孽多端,卻都是受你指使,我又豈可遂你之愿,逼得她入你虎口?我偏要讓他們逃個痛快,讓他們逃到天涯海角,讓你再也找不到他們!”柳拂衣的目光凝住了,靜靜地注視著她倔強得帶了幾分苦澀的臉,未幾,輕輕嘆了口氣。桓九鈴不為所動,只一揚手,對剩下的部眾道了聲:“走!”眾人便抬著承影和入畫的尸首將欲退下,又聽柳拂衣柔聲道:“在下好意送來桓少宮主的尸身,宮主難道忍心將他棄之草野?”桓九鈴身子一震,堅硬的目光里仿佛裂開了一道縫。她緩緩走過去,將蒙尸的白布重新蓋好,招來凝光將他抬起。站在桓遷的尸首旁,桓九鈴的面容仿佛也被染成慘然的蒼白,只有一雙瞳眸幽黑得可怖。“柳公子,”目光觸地,桓九鈴話音淡淡,“來日再會,請務必拔劍?!?/br>柳拂衣端正頷首,“必當奉陪?!?/br>飛鏡仙宮諸人散去,桓九鈴手握短劍,與抬著桓遷的凝光走在最后。“桓宮主?!绷饕聟s忽然鄭重地喚了一聲,“在下如是沉淵劍蕭公子,必不會舍宮主而擇他人?!?/br>那矮小的身影并未停步,衣發飄蕩,轉瞬離去。許久之后,柳拂衣猶一動不動地坐在這片紅艷艷的楓林中。夜色深到極處,卻仿佛耀眼幾分,深宵風冷,吹過他的斷腿,令他感到些微的寒意。沈夢覺終于出現,黑衣宛如溶在了夜色之中。“稟公子,云止帶著蘇姑娘往東南方向逃了?!鄙驂粲X恭聲道。柳拂衣眉尖一動,“那你怎么回來了?”沈夢覺一怔,“閻摩羅仍在追蹤,屬下回來看公子還有何吩咐,如何處理——”“蠢材!”柳拂衣突然一拂袖!沈夢覺臉上瞬間落下醒目的五指紅印,他震愕抬眸,柳拂衣身形微動,輪椅骨碌碌退了開去,正面對他。但見公子臉色如冰,再沒了往常秀雅溫柔的情態,本就蒼白瘦削的脖頸上青筋跳動,甚是駭人。“怎么能交給閻摩羅?”柳拂衣冷聲道,“還不再去追!”沈夢覺大驚,“閻摩羅——”“還廢話?”柳拂衣的目光掃來,竟令沈夢覺打了一個寒戰。“是,屬下這就去追!”他連忙應聲,回身縱躍,瞬息之間便無影無蹤。楓林再度陷入空闃,這一次是真的空闃。柳拂衣閉上了眼,不遠處那兩名大漢走了過來,欠身恭順地詢問:“公子,可要回去?”柳拂衣擺了擺手。兩名大漢便倒在地上,俱是雙目圓睜,氣息已絕。頸上那rou眼不可見的針刺之孔中漸漸滲出一道嫣紅的血線。柳拂衣仍是閉著眼,將身子靠在了輪椅上。仿佛終于已行過了萬水千山,終于是,疲憊了。顧懷幽終于在這片楓林中找到了公子。彼時天已將明,正處于破曉之前最黑暗的時分,夜風颯颯,柳拂衣一身碧色長衫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尤顯得他消瘦如紙。顧懷幽看到了那血跡,也看到了林中滿地的血跡。風里還隱隱有令人作嘔的腥臭味。但是她相信,這之中不會有公子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