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聽到這話, 祝今夏心頭一跳, 抬眼看時序, 他棱角鋒利的側臉像炭筆勾勒于白紙之上。室內昏暗無光,室外又風雨如晦,他卻有種從容不迫的明亮。 察覺到她的注視, 他回過頭來, 唇角帶了點懶散的弧度, 眼眸卻黑沉沉的, 像外間的烏云,有鋪天蓋地之勢。 祝今夏詞窮, 半天才移開視線, 干巴巴說了句:“要真下到明年, 中心校都得淹了吧?” “淹了就淹了吧, 光明正大卸任, 正好也不用當這破校長了?!睍r序望天,不以為意地笑笑。 祝今夏只當他在說笑。 “現在怎么辦?” 她看看時序,又看看自己, 兩只落湯雞,進門不過一小會兒,地上已經積了一灘水。頭發黏膩地粘在臉上,衣服也與皮膚曖昧地糊在一起,很不舒服。 時序不帶一點猶豫, 抬手就把濕衣服脫了,順手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男人的軀體驟然出現在視野中, 如見光舒展的枝葉,寬闊,挺拔,修長。 祝今夏的心跳又亂了幾拍,下意識移開視線,聽見他說:“稍等,我打個電話?!?/br> 他能打赤膊,祝今夏畢竟是個姑娘家。 時序致電方姨,說事發突然,他們闖進了她的家,問方姨家中有無干凈衣物可以借給祝今夏。 前面的信息祝今夏沒有聽見,直到方姨音量驟大:“什么?你讓她走了?” 時序稍作停頓,有些好笑,“方姨,腿長在人家身上,什么叫我讓她走了?走不走是她的事,我又做不了主?!?/br> 方姨連珠炮似的罵他傻,說他腦子壞掉了,打了三十三年光棍,好不容易遇到個喜歡的姑娘,居然舍得放走。 “你還真想打一輩子光棍???” 聲音過于響亮,即便外間風雨交加,也不妨礙咆哮聲沖出手機。 祝今夏:“……” 反觀時序,早在方姨加大分貝的第一時間,他就自動遠離了聽筒幾公分,抽空瞥了眼祝今夏的臉色,只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努力想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的樣子,卻無濟于事—— 光從面頰上驟然浮起的緋紅也能看出她的尷尬和不安,更別提無意識在地上磨蹭的腳尖。 他倒是有心欣賞她的窘迫,但她身上還在淌水,再這么下去該生病了。 時序溫柔地打斷方姨:“要不您先告訴我,干凈毛巾和換洗衣物在哪,等我找出來給她,您再接著罵?” 方姨:“……” “或者您要是等不及的話,也可以我邊找,您邊罵?”時序好心提議。 方姨:“………………” 依照方姨的指示,時序進里屋了,等他再回來時,一手仍握著手機貼于耳側,一手將毛巾和衣物交至她手中。 “進去換吧?!?/br> 祝今夏接過柔軟織物往里走時,還聽見方姨的聲音從聽筒傳出—— “都找著了?” “找著了?!?/br> “那我能接著罵了不?” “您罵?!睍r序好整以暇,耐心十足。 祝今夏:“……” 方姨的診所看著不大,掀開布簾,后頭別有洞天。 臥室里有扇小窗,窗外是一間小小的庭院,院外有條小河溝,大概是金沙江的某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分支,途徑牛咱鎮,與方姨的院子擦肩而過。 平日里河溝大概也沒多少水,今日卻因一場暴雨,水量激增,歡快地向前奔涌。 祝今夏看看手里,毛巾是嶄新的,吊牌都還在,時序找了條白底藍花的棉布裙給她,是無袖的基本款,不掐腰,很像記憶里兒時祖母穿的那種,柔軟又涼快。 她還記得那時候每逢夏天,家屬區的老太太們都會穿著這樣的花裙子,傍晚時分拿著蒲葉扇在小區的樹下納涼,有一搭沒一搭扇著。 她聞聞衣服,上面還有淺淺的皂味。 脫掉濕淋淋的外衣后,祝今夏才發現問題:她的內衣褲也濕透了,怎么辦? 要一起脫掉嗎? 可是脫掉不就……真空了? 祝今夏:陷入沉默. jpg。 衣服能管方姨借,內衣褲卻不能夠,何況這棉布裙子是白底,看著挺透光。 門內門外僅隔著一層門簾,祝今夏聽見時序還在和方姨說話,也不好打岔,只好抱著衣服,掀開簾子,又重新走到他身后。 電話里,方姨正聲如洪鐘,氣勢如虹:“你敢說你不喜歡人家?” “您說是就是吧,反正我說啥您也不聽?!睍r序一副息事寧人的態度,“衣服我給她了,改天給您買新的?!?/br> 方姨冷笑著哼了一聲:“我用得著你給我買新的?我可比你有錢多了!你和你旺叔,你們爺倆一個賽過一個的窮,今天早上看札姆給老頭子換衣服,我才算知道,敢情你們家窮得連內褲都要打補丁穿!一個還嫌少,他打了三個都還在穿!” 時序正想辯解,忽然看見腳下多了道影子,一回頭,恰好看見祝今夏繞著他打量的眼神,不偏不倚,正好在他下半身。 “……” 我不是,我沒有,別冤枉我。 再一看,才發現她沒換衣服。 也顧不上和方姨插科打諢了,時序掛了電話,問祝今夏:“怎么不換?衣服不合身?” “不是?!?/br> “那是什么?” 祝今夏沒說原因,只左顧右盼,“方姨這有傘嗎?借我用用,我回車里一趟,拿點東西?!?/br> “你要拿什么?”時序很快說,“我幫你?!?/br> “不用了,我自己去?!?/br> “雨太大,路上都積水了?!睍r序看一眼她腳下的白色球鞋,皺眉道,“我穿的人字拖,我去更方便?!?/br> 推拒不了,又多拉扯了幾句,祝今夏有點急了,終于沒忍?。骸昂冒?,我要拿干凈的內衣褲,那你去?” 時序:“……” 他從墻角取了把黑色雨傘,撐開傘快步走進雨幕,“在這等我?!?/br> ……? 祝今夏沖到門口,“不是,喂!” 沒回應。 “時序,你回來!” 眨眼人就走遠了。 祝今夏:“……” 她明明是在陰陽怪氣,誰要他真去拿內衣褲???! 坐立不安了好一會兒,最終看見時序拎著行李箱回來了,祝今夏松了口大氣。 好在他沒真的開箱,拎著內衣褲回來。 地上有積水,不能用拖的,時序一手拎箱子,一手打傘,眨眼從雨幕中踏出。 箱子在滴水,他人也是,在這樣的鬼天氣里,雨傘根本形容虛設。 箱子里裝滿了這幾個月的家當,保守估計得有三四十斤重,他居然徒手拎回來了。 祝今夏趕忙接過,看見他手上一道紅里泛白的勒痕,目光一滯。 時序平靜地收起傘,不著痕跡合攏手心,“換衣服去?!?/br> 祝今夏換上干凈的內衣褲,也穿上了方姨那條綢布裙,整個人清爽多了。 時序就比較慘了,方姨孤家寡人一輩子,家里沒有過男性,當然也不可能有男士衣物,他只能脫掉濕透的上衣,下半身卻依然穿著濕淋淋的褲子。 打赤膊畢竟有礙觀瞻,他順手拿了條干凈毛巾掛在脖子上,勉為其難不露點。 祝今夏點評:當代文明人最后一塊遮羞布。 時序進廚房燒了壺水,拎著水壺出來時,毛巾在脖子上來回晃悠,那兩點在露與不露間掙扎徘徊。勁瘦的腰,寬闊的胸,平坦的小腹,和若隱若現的…… 祝今夏又在心里泛起嘀咕:猶抱琵琶半遮面,怎么好像更色|情了。 她趕緊往腦子里塞了兩包去污劑,告誡自己別瞎看,可視線一晃,就連眼角余光都是那兩點。 有點絕望。 露點的時序并不知道當代讀書人復雜的心理活動,在藥柜里挑挑揀揀,弄了兩片化橘紅回來,泡進茶壺里,給祝今夏倒了一杯。 “熱的,暖暖身子?!?/br> 剛淋了雨,她頂著濕漉漉的頭發,連鼻尖都在泛紅,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整個人才緩過勁來。 時序側頭看了眼外間毫無減勢的雨,“今天大概走不了了?!?/br> 這種雨勢,江水肯定暴漲,萬叔不開渡船,金沙江他們過不去。就是過去了,他也不可能讓祝今夏在這種暴雨天里坐車翻山越嶺。 天公不作美,祝今夏走不成,可時序抬眼看著對面那位捧著杯子小聲嘀咕老天爺真沒眼力見的支教老師,又出神地想著—— 其實挺有眼力見的。 他無聲笑笑,靠在椅背上,心道,又多了一天,跟偷來的一樣。 并且,這一天沒有孩子也沒有頓珠,沒有中心校的鈴聲和閑雜人等,只有他們兩個人。 老天爺怎么沒有眼力見了?要他說,這叫老天開眼。 —— 方姨一個人過日子,家中常年不備菜,反正牛咱鎮這么小,就一條街道,出門左轉有賣菜的,右轉有飯館,她用不著屯菜。 有時候忙起來,就站在家門口大喊一聲:“開飯店的,給我弄份盒飯來!” 要不了多久,老板就讓人送飯菜來了。 時序不知道她的習慣,只在廚房里找了一圈,發覺沒菜,可兩人的午飯總要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