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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血淤肺漲……”老太醫的嗓音輕弱,沒能掩蓋殿中一陣高似一陣的砸物聲響。吳行對詩禮精神領會得十分透徹,平素謙雅平淡,一到關鍵時刻就明哲保身。若是不能“明哲”,那就“暗哲”——如果先帝吳微沒下狠手把他逼到絕境上,他也不會一劍把人刺個對穿。在吳行面前,只要順著毛——或曰順著蛇麟——溫柔呼嚕,基本上能混個白頭終老。只可惜吳微吳譎父子倆都是不安于室的貨,都不想活得長,只想過得爽。殿中又傳來“哐”的一聲,大概是吳行一腳踢翻了青玉案,厲聲質問道:“哪來的藥?是什么藥?”草木中寒蛩唏噓一息,殿中寂寂無聲,吳譎依舊回以沉默。放到別的孩子身上,這沉默堪稱早成的“義氣”。但換做是吳譎,李越不覺得這跟義氣能有半文錢的關系。那孩子年方七歲,身世卻放眼四海無同,故而自有一套粉飾太平的處世標準,非萬千蚍蜉所能撼動。吳行長出了一口氣,放緩聲線,“陛下想要什么,微臣洗耳恭聽?!?/br>孩童的純稚聲線流溢而出,不假思索,“朕為天子。天子祭天,天命所歸,不需旁人在側?!?/br>祭天不過是古人生造出的儀禮,一代代傳衍至今,就算祭禮曾是白紙,如今也被一筆一筆的意義涂得深不見光了。犧牲誠意能否上達天聽溝通天人至今未知,但至少吳行在意這個——非常在意。殿中傳來兩聲悶悶的嗆咳,又是“砰”的一聲巨響,吳行踹倒了椅子,這次連雕花的門窗都一晃。李越正背著手看天,仿佛殿中聲響與他無關。何達溪垂手立在殿外,手中沒有刀劍,不大習慣,只捏了捏自己的護腕,抬頭看了李越一眼,“李侍衛,天上有什么好看?”李越懶洋洋翹起唇角,“神仙打架?!?/br>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何達溪隨口安慰道:“王爺不是不講理的人。等那藥的來源查清,李侍衛自然可以洗脫嫌疑?!?/br>不知是對哪句話有異議,李越沖他玄而又玄地一笑,移開目光,轉而傾聽殿中的聲響。沉默鋪開,化成尷尬。何達溪咳了一聲,說:“我看李侍衛才品出眾,不過在明光宮難有大作為。何若日后到王爺手下,收復六州,踏平金陵,不是指日可待?”李越收回視線,以手掩口,打了個呵欠,“可真厲害。金陵那么遠?!?/br>何達溪搖搖頭,“遠也得去啊?!?/br>“我們四面環山,大周南境海岸線卻無比綿長,城鎮四處開埠,西人船只往來,走的時候裝滿絲帛茶器,來的時候,”他翻開空空的掌心,“來的時候裝的可都是白銀黃金啊?!?/br>其實三人成虎,未必裝了多少白銀黃金。李越跟他摳了個字眼,“是‘去的時候’吧?”何達溪不以為然,繼續說:“西洋生意這趟渾水,我們若是不趟,十年后就只能看著大周吃rou我們喝風了?!?/br>李越想了想,“可我們北濟不也挨著西域嗎?都不用走水路,陸路早就通了。波斯、大秦、樓蘭、龜茲,哪個不是物產豐饒?”物產豐饒,以至于人口往來遷徙,再加上禮教不興,各國皇室越發此起彼伏地五光十色。據說小皇帝那一腦袋招搖過市的白頭發就來頭不小。何達溪苦笑一下,“那些個小國?沒一個好相與的,都是吸血蟲。說是遠親不如近鄰,可越是挨得近,不也越好磕磣你嗎?”李越沒試圖去遮掩自己滿臉“吃鍋望盆”的鄙夷,但那輕浮情緒蓋在一個發紅的掌印上,何達溪沒再說什么。殿中寂靜了一陣,隔著一道雕花大門,吳行的喉嚨里就像有個鳥爪子在撓,聲音咬牙切齒,“陛下小小年紀,豈須擔憂來日方長?”吳譎抬高了聲音,“皇叔春秋鼎盛,又何必在垂髫小兒手中竊食?”小皇帝的話接得很快,咬字卻很慢,格外字正腔圓,聲線格外突出,殿外一片寂靜,連老太醫都停下了踱步。不管吳行有多想握著龍璽號令天下,也不管那份陰氣森森的經緯之才夠不夠頂天立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天上一人揮袖召天下,地下萬民自命螻蟻,不越雷池。天子只有一人,足下方寸之地,不容他人酣臥。有志縱橫之士十中有九嘆一聲“奈何”,另外一人舍開清風,躋身王侯之側,一展胸懷抱負,借刀斬遍六合。但六合的陰翳之大,令人逃不出一個“僭越”的輕視。輕視吳行的人遍布北濟,其中甚至包括他自己。作繭自縛,不過如此。鷓鴣拍打翅膀飛過夜空,樹葉搖動,和翎羽一起嘩啦啦打碎滿山月光。那只躋身君王側的螻蟻推開門,邁出門檻,食指一動,便有侍從為他披上大氅,宮人遞上溫茶。縱使排場逼人,掩不住一身喪氣——攝政王為祭天榮光綢繆數月,在這個關頭卻出了岔子。攝政王抿一口茶水,溫聲道:“備車,回尉都?!?/br>何達溪小心翼翼問道:“還是來時一樣?”那對金黃的眼珠盯住他,寒氣森森只有一瞬,轉而換成如織漠然,“只有本王?;匚径??!?/br>祭天之詔已經通傳全國,自然無法撤回。但吳行惜命如金,忙著回尉都找名醫求醫問藥,沒來得及把吳譎身邊的人腦袋再割一茬,甚至沒留下親信在此處護衛小皇帝完成祭祀大禮。何達溪等人匆忙馭車馭馬,車架疾轉向北,回尉都而去。祭天大典定在兩天后的六月初一。攝政王一走,小皇帝竟然也沒徹底放了羊,整天窩在殿中坐得筆直筆直,聽禮官教課。禮官講到一半,小皇帝的人倒是穩穩坐著,可惜魂已經飛了,手里捧著啃了一半的丸藥,圓溜溜的眼睛一個勁地往外瞟。小皇帝對自己異于常人的銀發很是介懷,平生最羨慕別人的黑頭發,并且天真地以為吃兩口藥就能返老還童——丸藥苦得厲害,但這差不多已經是小皇帝最喜歡的東西了,沒人好意思戳穿他。門外是熾烈陽光,不遠處是濃密的樹蔭和巨大的山石。李侍衛不知道從哪棵樹上折了一長串花,花朵足有一指長,根白冠紫,花瓣不薄,堪稱棉厚,像一大串柔柔的喇叭。年輕的侍衛把自己攤開,平放在山石上,閉眼曬起了太陽。那串紫白的花就擱在他腰上,壓得窄腰更窄,好像只有薄薄一片,整個人就是一把被驕陽曬化了的刀。老禮官問道:“陛下怎么了?”吳譎連忙收回視線,又小小地啃了一口丸藥,說:“無事?!?/br>老禮官“哦”了一聲,繼續念道:“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質而不野,乃……”不遠處,李侍衛打了個呵欠,睜開眼睛,信手掰下一朵花,打開花座,緩緩抽出細長有蜜的花蕊,放在淡紅的唇邊舔了一口。午后響起蟬鳴